春夜，天清气朗，弯月如钩。
自从大钱朝迁都玉陵，人族皇城的春天便更加悠长。
玉陵城入夜宵禁。此时何府后院里亭台静立，鸟雀噤声，只有海棠花的旖旎香味缓缓晕染着空气。
两个年轻丫鬟走在落花小径上，一人提着盏印花油纸灯笼在前面照路，另一人手中托着件叠好的衣裙，动作小心翼翼。
“二小姐明日出府赴宴，定要穿这件新衫。原是早早在时衣铺订做的，不知何故，直拖到昨日晚间才送来，刘嬷嬷赶着洗了晾起，这会子才干。还好赶得及。”
说话的丫鬟年纪略大些，名唤结香，是何府的家生子，服侍二小姐已经许多年。
前头打着灯笼的是新来的小丫鬟铃兰，她回头笑道：“结香姐姐，咱们快些吧，二小姐晚膳时候还说，这衣服不准备好，她今晚就不睡了。”
说话间，两人便到了二小姐居住的西厢房外。
铃兰放下灯笼，上前轻手轻脚拉开木门，打了帘子，将结香让进屋。
进门是一道四扇楠木屏风，绢素的屏芯上绣着山水写意图。
绕过屏风便是下人值夜的外屋，与里间小姐的闺房相连，同样隔着屏风，却是一面泛着莹润光泽的青玉屏风，上雕着四季花卉。
“你们可算回来了！快让我瞧瞧！”只听得里间传来清脆的一声。
随后是窸窣的衣衫响动，一个身段窈窕的少女已经绕过青玉屏风，蹦蹦跳跳地迎了上来。
她生着张粉白鹅蛋脸，眉清目秀。杏眼波光流转，灵动爱笑，是脸上最出色动人之处。
何清音在府中排行老二。
长姐何清凤生性聪慧，端方艳丽，自小入宫为公主伴读，如今是女皇身边第一得力的女史。
胞妹何清泉和胞弟何清城是一对龙凤胎，二人都生得玲珑剔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论姿色才学，二小姐在何家子女中实在不算出挑。难得她生性豁达，平日下学后最爱去东市闲逛，穿街走巷赏花听戏，也算日日逍遥。
何清音迫不及待地从结香手中接过那件绯色裙衫，轻抖展开。落指处丝滑绵软，竟像是触碰着粉嫩的花瓣。
铃兰忍不住轻轻摸了一把，惊叹道：“这便是传说中的落樱丝了？我在二小姐房内大半年了，还没见过这么精致的衣裙。”
何清音笑道：“这是时衣铺压箱底的头牌丝缎，如今用一尺少一尺了。唉，为了这件衣裳，二小姐我可是掏光了好几年攒下的月钱银子。”
她歪身在小榻上坐了，伸手拿起一个半旧的软枕，抱在怀间，歪着头看结香点了香薰小铜炉，十分小心地去熏那件贵重无比的裙衫。
香薰炉里是风干的百花花瓣。奶白色的轻烟徐徐钻入丝缎的细腻纹理间，一股清醇的甜香弥漫开来。
据说，落樱丝是上一代花神统领神族期间，赠送给人族皇帝的贺礼。
花神有一脉旁支极善织锦，曾经收集几百个春日的樱花和朝露，用妖族上供的极地冰蚕丝织出了一种异常美丽轻盈的衣料，柔滑细腻，冬暖夏凉，色泽数百年不变，可以让穿衣者格外光彩照人。
落樱丝不仅是极品的衣料，同时还有辟邪驱魔的功效。
三百年前，花神一脉在神族大战中战败没落，龙神上位，此后落樱丝也就渐渐消失。仅存的珍稀衣料流落民间，只有正二品以上的官家，才有机会到时衣铺去订制。
“好美啊。”铃兰愣愣地看着那裙衫平滑的前襟，在昏暗的烛光下都流光溢彩，可以想像白天穿出去定是惊艳脱俗。
何清音眼看着丫鬟们将这衣裙打理好了，终于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呵欠：“今日劳烦你们啦，明晨记得要早些叫醒我！”
“是，二小姐快歇息吧。”结香帮她拢了拢被子。
何清音躺在枕间，刚阖上眼却又一撑手坐了起来，急道：“对了我的请帖，请帖还在吗？”
“在的，您安心吧，请帖我收在小姐书桌上。”结香和铃兰无奈对视，两人都禁不住笑了。
明日是京城中尚武堂的选拔殿试，殿试之后尚武堂宴请一众贵人，何清音好不容易才得了张请帖，将去赴宴。
主持殿试的，是掌管尚武堂的骠骑大将军穆成雪。
何府上下皆知，二小姐何清音胸无大志，生平夙愿便是招京城四美之首穆成雪为夫婿。
次日，天色微明，何清音比平时早醒了半个时辰，一双杏眼刚睁开便笑成了弯月。
“结香——我醒啦，快给我更衣！”
“二小姐，您怎么醒得这样早？还没打更呢。要不要再眯一会儿？”结香拉起半边青纱床帘，探身帮何清音拢了拢被子。
“睡不着啦。”何清音从被子里伸出胳膊，举过头顶，直直地伸了个懒腰。衣袖滑落到肘边，露出两截瓷白的圆润小臂。
结香无奈，轻轻拉下她的衣袖，柔声道：“二小姐，早上怪凉的，小心冻着。那您焐一会儿先，我去取水来给您洗漱更衣。”
两人迅速捧来妆盒衣物，给何清音换衣梳妆。
今日虽是赴宴，却不是正式宫宴，何清音亦算不得主客，长姐已提前嘱咐过她，衣饰无须隆重张扬，以雅致得体为佳。
何清音平日里就不喜华丽，也不甚计较妆饰，可毕竟，是要见穆成雪啊。
多年前，她还是个半人高的小女孩，随父母从南疆流放之地赶回玉陵，途径城郊一片密林时，遭劫匪追杀。
紧急关头，穆云大将军携独子穆成雪前来搭救，击退了歹人。
父亲再三拜谢，之后与穆家父子同行至京城，一路寒暄。
小小的何清音躲在轿内，悄悄揭开轿帘，见远处白马上有一英姿勃发的青年，身穿铁甲，高头戴银盔，深邃锐利的目光扫过轿帘的缝隙。
她手一抖，放下了帘子，心却扑通直跳了好久。
不久以后，穆云将军告老还乡，穆成雪袭骠骑大将军之位，并接管了京城尚武堂。尚武堂每年一次殿试，从民间选拨武艺高强的侍卫为朝廷效力。
小穆将军一表人才，英武无双，迅速成为玉陵城有名的美男子，倾慕者无数。
何清音自那日一见倾心，便再也忘不了那个马上的勇武身影。
一个月前，她从长姐处求来请帖，便下定决心要抓住机会，给对方留一个深刻印象。
于是何家最低调的二小姐第一次挥金如土，花掉一大笔积蓄，订制了这传说中清丽脱俗的落樱丝。
一月之期太短，只够订制时下最常见的齐胸襦裙。
这裙子的款式平平无奇，却胜在衣料柔滑无皱、光泽隐隐变幻，又十分合身，衬得何清音肌骨莹润，眼波流转，把两个丫鬟都看呆了。
结香为何清音盘起一头青丝，挽了个清爽的百合髻。
铃兰递上一盒珠钗。
何清音打量着镜中人，甚为满意。她抿唇沉思了一阵，方伸手捻起一枚小小的碧玉簪：“就它吧。”
她胡乱用完早膳，听说车马已经备好，便携了结香匆匆钻入轿中，朝尚武堂所在的东大街驶去。
女皇陈墨施登基前，东西两市曾大举翻修。店铺房舍的屋顶砖瓦全部换新，从皇城俯瞰，一派繁华景象。
只可惜户部尚书批下来的银子有限，只顾得上房顶翻新，东大街的路面坑坑洼洼，修缮一事搁置了几年也无人再提及。
马车跌跌撞撞，车夫怕颠坏了车内的小姐，不敢快马加鞭，急得何清音唉声叹气。
她绞着前襟的罗纱飘带：“我就说吧，往日里我去尚武堂观礼都是走小路，步行不到半个时辰，早知如此慢，就不必备马车了！”
尚武堂每隔两个月都有战舞公演，何清音风雨无阻，从未错过远远看一眼穆成雪的机会。
结香掏出绢帕，帮她蘸去额角一点细汗，“二小姐，您今日是贵客身份，怎可和街头那些女子一样，随意步行前往？”
此话似乎有理，何清音却不爱听。
街头女子又如何？要不是她混迹街头多年，怎能熟知京城四美的家世轶闻？又怎能了解四美之首穆成雪的风采和人品？
穆成雪主持的尚武堂设在东大街尽头，距离皇城最近，专为皇室卫队选拔护卫。
待行人渐稀，马车终于行至尚武堂正门前。
车夫递上名帖，这才有侍卫迎上前来，朝何清音躬身行了一礼，目不斜视地道：“恭迎何二小姐。女史大人正与穆将军商议殿试流程，特命小人来传话，请何二小姐移步□□茶舍，等候女史大人。”
何清音叹气，她原想着早到一会儿，先与长姐相见，看来还是错过了时辰，她这会儿必是诸事缠身，也只能耐心等待了。
“多谢。”何清音还礼，转身拉结香一起进入。
没走几步却又被门内的守卫拦下，称今日殿试，只有受邀的贵人们方能入堂，侍女仆从不方便跟随。
“小姐安心，这是穆将军定的规矩，特意拨了西边偏厅，供贵客的侍从们休憩。”
何清音只得暂别了结香，跟着守卫，沿主道朝后院走去。
坊间传言说，尚武堂的所在原是旧朝的一间王府，如今看着道旁的参天古木和各色神兽石雕，加上来回巡逻的铠甲卫兵，确有王府的气派。
绕过一排竹林便是□□，景象清幽了许多。侧边围墙上垂下数不清的紫藤，紫藤尽头便是长姐约见她的茶舍了。
茶舍内静立着几名侍女，再无旁人喧哗。
何清音喝完了一盏茉莉花茶，还不见何清凤前来。
她性子急，渐渐有些坐不住，起身踱步至茶社外紫藤花下。只见石墙上花影斑驳，日头已高。
隐约有鼓声和人声从竹林那头传来，何清音心内疑惑，莫不是殿试已经开始了？
那门口的守卫定是昏了头传错了话，害她独自一人被丢在这里。
她忍不住探头往竹林里看，没寻到什么人影，却发现林间有一条平整的小径。
竹叶随风翕动，清甜气息扑面而来。头顶的太阳已有些刺眼，单薄的眼皮几乎抬不起来。
何清音眯起眼，沿着幽暗的林间小径多走了几步，不知不觉已身在清凉竹影中。
身后传来异样的沙沙声时，她不及回头，左手手腕竟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扣住，同时耳边有个清澈温润的声音贴近道：“姐姐千万别回头，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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