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一溜烟似的跑开后,房中顿时便清净不少,陵游站起身来踱到榻前端起那碗已经温热的汤药,垂眸瞥了一眼那人苍白的脸,然后又迅速移开目光,把药碗往他面前一送,淡声道:“喝药。”
他这突兀的举动让裴征有些费解,裴征默默地接过药碗,道了声谢。
陵游似乎很嫌弃他的答谢,冷着脸退到一边去了,这时听到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没事吧?”
陵游没好气道:“我有什么事?”
“当时你撞到船舷上,想必受了些伤。”
裴征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陵游猛然回过头来,他确实撞伤了肋骨,但当时风高浪急,蛟龙作祟,形势那般险峻,裴征竟然连这样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小伤,已经无碍。”
“当真?可你的脸色不太好。”
陵游并不想继续扯这个话题,当即冷冷反问道:“跟你有关系么?”
裴征一瞬间有些茫然,接不上话,仔细想来好像是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觉得亏欠这个少年太多,想尽量弥补罢了。
而陵游似乎也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想法,冷着脸低语道:“你不必为我涉险,我是主上的暗卫,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若你是因为当年之事想弥补什么更没有必要,无论是谁,都没有资格替长风镖局上下十几口人原谅你父亲的所作所为。”
裴征刚喝下汤药,此刻口中泛着苦味,笑容似乎也透着一抹苦涩:“我自然知晓。”
……
萧奕珩昏迷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片洁白的素纱衣袂,在他意识游离之际,耳畔似乎传来丝丝缕缕的箫音,悠长渺远,在他眼前织成了走马观花似的幻境,如梦幻泡影,水中月华,从指间飞速流逝。
这箫音实在是太熟悉,曾经无数次出现在萧奕珩的梦里,让他在无眠之夜安然入睡。
意识游离到这一层后萧奕珩感觉眼前天光乍现,猛然惊醒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雪青色的床幔,一道绣着天光云影图的素锦屏风隔断了视线。
瑞兽香炉中散发出丝丝缕缕的轻烟,香炉中的安神香已燃了六个时辰。
萧奕珩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偌大的寝殿,枕边放着夕泽送他的那把油纸伞,而更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衣裳竟然已被换过了,此时他身上穿的是一件青色的袍子。
萧奕珩还未从东海的惊涛骇浪中缓过神来,头还晕着,静坐了许久方能走动,他越过屏风来到外堂,以审慎的目光将眼前之景打量了个遍,这间寝殿布置得馨香素静,甚至略有几分禅意,极适合清修。
忽然他的视线落到了壁上挂的那幅画上,画的是一位白衣蹁跹,身姿颀长的俊美公子,他于冰天雪地中长身玉立,手执一支白玉箫,墨色的长发如光滑的绸缎垂至腿弯,一双淡蓝色的瞳仁如湖水般清澈,如青空般深远,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他的身姿风华绝代。
萧奕珩凝视着眼前这幅画入了神,他越看越觉得有一股熟悉的感觉萦绕在心间,仿佛画上那人与他有什么羁绊,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待回过神来后,萧奕珩想起自己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在此逗留,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可当他推开房门的那一刻,眼前之景让他的呼吸瞬间凝滞,分不清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仙境。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庭院中一株参天大树,银白的花,浅紫色的叶,细长的枝条如流苏般参差披拂,美得如梦似幻。
远处是连绵的群山和大泽,云白山青,水光潋滟,微风中夹杂着草木的清香,丝丝沁人心脾,山坡上碧草奇花开得正艳,姹紫嫣红的煞是好看。
萧奕珩抬眸望向身后高悬的匾额,其上是遒劲的三个大字——“流霜殿”。
这时万花丛中赫然出现一只七彩神鹿,它的体型比凡间的梅花鹿高大得多,头上一对修长的角像树枝一样伸展开来,散发着绚丽的光,它远远的朝萧奕珩这边望了一眼,像是受了惊,一溜烟似的跑没了影。
萧奕珩兴之所至想看看那只七彩神鹿到底长什么模样,遂立刻追了上去。
方才殿中熏着一炉安神香,此寻常之事萧奕珩未曾放在心上,此时奔出两三里之后他惊觉自己竟还能闻到淡淡的香味,似乎是檀香。
神鹿往东跑进了一片茂密的森林,里面到处都是参天大树,遮天蔽日,渐渐地连外界的声音都隔绝了,是一处清幽胜地,萧奕珩一进来便觉那股檀香更加馥郁,料想此处便是一片檀木林。
萧奕珩寻了多时都没有看见神鹿的影子,就在他打算放弃之时,耳畔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琴声。
萧奕珩环顾四周,除了翠绿的树枝藤蔓并未见到什么人影,遑论弹琴的人,他循着琴声一路往北走,路过一条潺潺的溪流,跨过青石板铺成的幽径,耳畔的琴声越来越清晰。
当萧奕珩终于走出檀林时,他再次被眼前之景震撼到了。
目光所及是无边无垠的沧溟,水面上烟波浩渺,波澜壮阔,岸上矗立着几块硕大的礁石,在浪潮的拍打下巍然不动,其中一块礁石之上赫然有一抹白影,萧奕珩定睛一看,发现那竟是个人,他面向沧溟盘腿而坐,一头墨发不知有多长,像绸缎一般垂落在礁石之上。
悦耳的琴声不绝如缕,萧奕珩又靠近了些许,发现正是此人在抚琴,他将琴放在腿上,莹白的指尖轻盈掀动,起弦时风雅万千,须臾间竟变换了十余种繁复的指法,琴声时而缠绵悱恻,时而大气磅礴,时而如落花流水,时而似空谷回响,水面上的烟波亦随着琴声忽起忽落,一曲毕,音绝而意不尽,余韵绵长。
萧奕珩良久都未从方才的琴声中抽离出来,他听过宫廷乐师弹奏的曲子,与之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一个是人间雅乐,一个却是天籁之音。
萧奕珩心知此人绝非等闲,也许就是他要找的人,旋即毫不犹豫地施展轻功腾跃而上,稳稳落在了离那人最近的一块礁石上,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水面上微风乍起,烟波浮动,那人月白色的衣袂被轻轻吹拂,犹如月上笼罩的轻烟。
眼前这人身穿一袭月白色的素纱衣袍,身段修长,墨色的长发如流瀑般轻轻曳地,他阖上眼眸面朝沧溟,侧颜轮廓分明,肤白胜雪,鬓如春风裁,搭在琴弦上的那双手硬朗修长,骨节分明,他只是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便像从天上琼阁踏入凡间的仙人一般清冷绝尘,好似这世间所有纷纷扰扰都与他无关。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萧奕珩竟有些恍惚,他认出此人正是方才画上那位白衣公子,但画中人的神韵却不及其十之二三。
片刻后连澈缓缓睁开眼,挥一挥衣袖,将那把琴收了,随后从容地站起来转身回眸,腰上系的银链不经意间发出一声清响。
两人之间隔着四五丈的距离。
萧奕珩亲眼目睹他施法的过程,自然觉得不可思议,可当他的目光落到那人眼里之时,仿佛坠入了一片星河,他幼时便读过《洛神赋》,如今才明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何等惊艳的容貌,眼前这人分明是男子,却有着媲美洛神的姿容,只是端端地站在那里,便胜却人间无数风月。
饶是见过后宫佳丽三千,早已对美人司空见惯的萧奕珩都不禁心绪微荡。
此时礁石之上一青一白两道身影相对,恰似人间盛景。
萧奕珩疑惑这人的瞳仁为何不是画上的淡蓝色,盯着他的脸看了良久后才意识到自己貌似有些失仪,遂双手交叠平举于胸前,俯身行了一礼,清了清嗓子道:“在下姓萧,名奕珩,不敢惊扰了公子。”
也就是在此刻,萧奕珩又闻到了丝丝缕缕的檀香,他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身上穿的这件青袍也熏了檀香。
连澈端详着他的模样,清冷道:“你没有惊扰我,我等你很久了。”
这平淡的一句话让萧奕珩感到云里雾里,什么叫“等他很久了”?仿佛他们是许久未见的故人。
萧奕珩百思不得其解,再开口时竟问了一个细枝末节的问题:“公子方才弹的那首琴曲不知叫什么名字?”
连澈淡淡道:“菩提念。”
顿了顿又补充道:“是我闲来无事之时谱的曲子,可还入得了五皇子殿下的眼?”
萧奕珩感到诧异万分,他此行并未携带印信,亦未曾言明来意,与此人又素不相识,他是如何知晓自己的身份的?
“你怎知我是陈国的皇子?”
连澈先是沉默不语,回眸看了看远处的长廊和凉亭,然后淡声道:“你跟我来。”
萧奕珩稍不留神,连澈的身影便如一阵轻烟消失在了眼前,紧接着萧奕珩的眼前闪过一团光影,晃得他睁不开眼,待片刻后恢复如初再看之时,竟然不知怎的来到了一方凉亭前,面前仍是碧波万顷,群山大泽,亭子的匾额上写了几个大字:云生结海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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