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姜岫岩落水,姜少峥有了合适的理由赖在昭亭山庄不走,林轻云也无法再赶人下山,只得把他们安排在客房暂住。
入夜三更,万籁俱静。林轻云叩开了陶然居的院门,将一个小盒子交给姜少岚的侍女。
院门关上后,林轻云正打算转身离开,听到有树叶被踩碎的声音,迅速挥动左手向身后劈去。
尽管姜岫岩及时地停下脚步,向后倾身躲避,但林轻云的手刀从他颚下横扫,指尖还是划到了他的喉结,刚感觉到一丝蛰痛,就被扼住咽喉,脊柱重重地撞到了树干上。
一簇簇香椿花从天而降,迷了彼此的眼,只能嗅得其芬芳。
林轻云在香椿花香里还嗅到了血腥味,摇头甩掉脸上的香椿花瓣,借着院门口微弱的灯火,辨清自己掐的是姜岫岩,即刻松了力道,撒开手。
姜岫岩背靠香椿树,左手掐腰,右手捂脖子,大口喘气,狂咳不止,歪着头打量林轻云,想说话,却又说不清。
“你怎么......咳咳咳......你力气咳咳咳......”
林轻云左手攥拳,感觉手掌有些湿润,低头一看,中指指甲缝里竟是暗色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伤到了姜岫岩。
为了避免惊扰到姜少岚,林轻云又不敢带姜岫岩回内宅,怕被人堵着。只好拉着他去了镜湖附近的镜亭,那里一应物什齐备,可以给他上药。
林轻云取了一点棉花,沾了点酒,俯身想给姜岫岩的伤口擦药。看林轻云突然伸出左手,低下头来,姜岫岩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林轻云也没多想,伸出右手按住他的后颈。
“你别动!指甲划伤最容易感染,得赶紧把淤血清理干净!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点啊!”
姜岫岩悬着心,大气也不敢出,乖乖地任林轻云摆布,瞧她全神贯注地给他清理伤口,杏眼秀气而灵动,长卷的睫毛在他眼前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扇动,让他连蛰痛都感觉不到了。
清理完伤口,林轻云又换了新的棉花,撒上药粉轻轻擦拭姜岫岩喉结上半寸长的伤口,她一转头,马尾从姜岫岩的眼前甩过,有些许发梢扫到他鼻尖,在酒香里,他嗅到了她的发香,有点扎,有些痒,姜岫岩实在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山上夜里冷,你昨天刚呛了水,身子虚,一会儿我给你找件披风。”
说话的这会儿功夫,林轻云已经给姜岫岩的伤口擦好药,丢下棉球,拿起一卷纱布,提醒他,“我现在给你伤口包扎起来,如果纱布勒紧了,影响你呼吸,你就吱声。”
林轻云右手捏着纱布的一端,轻轻贴在姜岫岩的脖子上,稍稍用力按住,左手放松纱布绕过他的颈部。
“还有茶叶味的头油?”
“嗯?”
耳边闯进姜岫岩的声音,林轻云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看到他干净的眼眸,发现他的眼皮是一单一双。
与姜岫岩面面相觑,林轻云竟能听见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她没有多想。
“我闻到了你头发上有茶香。”
看林轻云不说话,怕太唐突她,姜岫岩主动解释了一下。林轻云听完,又转回头继续给姜岫岩脖子缠纱布。
“我不喜欢市面上那些桂花油、玫瑰油之类的头油,花香味有点甜,闻多了会腻,我喜欢茶叶的清香,就找做头油的老师傅学了制作方法,试着用茶叶做头油。”
“那你倒是挺厉害的,上林宫里都没有茶味的头油。”
“我自己没做出来,我现在用的头油,是大嫂给我做的。”
“少岚姐会调香,能做出头油,确实不稀奇。不过......”
姜岫岩话说一半,林轻云停下手,瞥着他问:“不过什么?”
姜岫岩觑着林轻云的神色,说出了他想说的后半句话。“用茶叶做头油,有点暴餮天物。”
林轻云轻笑,继续手上的动作,“我用的是我自己种的昭亭云雾。”
姜岫岩舔了一下嘴唇,“哦。”
林轻云缠完两圈纱布,拿剪子剪断多余的纱布,再仔细给绷带打结。
“好了,伤口不深,可以不用换药,但这两天伤口不要碰水。”
“多谢。”
“不必言谢,是我伤了你,做这些是应该的。”
姜岫岩在林轻云收拾药箱的时候,起身走到穿衣镜前照镜子。看自己脖子上一圈白,显得很怪,喉结动起来,感觉也很不习惯。
“多少有点丑啊。”
“没办法,上山蚊虫多,不包扎的话,怕你伤口感染。”
林轻云果真拿了一件披风给他,顺手给他披在身上,又走到他身前,姜岫岩才发现,林轻云的个头比他矮了差不多有一头,她的额头刚好到他的下巴颏,她要仰着脸才能给他系上带子。
“我自己来吧。”
“也好。”
姜岫岩系好带子,转过身面对林轻云,抱臂斜倚着窗框,眉眼含笑地问她。
“书安没病吧。”
林轻云抬眼睨着姜岫岩,第一次仔细打量他那清冷疏离的面容,浓密斜飞的剑眉,圆润的黑眸中藏了几分凶戾,窄细高挺的鼻梁下,是上薄下厚的嘴唇,嘴角上扬,露出白牙,带了憨态。
“病了,但不是天花。”
林轻云的说话声很轻,但足够让姜岫岩听清。
“那是怎么了?”
“他开始修习剑宗昭亭心法,初获内功,身体都会有些小恙。”
“那你昨日为何不如实相告?”
姜岫岩平心静气地问林轻云,声音里没有带着责备和埋怨,让林轻云多少有些意外,她抬手关上窗户,转过身背靠窗棂站着。
“书安作为林氏后人,要传承昭亭心法,成年后会接任掌门,统管昭亭山庄。大嫂如果带他回永京,他作为郡主之子,即便不入仕,也会有封邑,远离江湖,恐影响提高修为。”
“昭亭山庄不是还有你和你弟弟吗,难道你们江湖之人也讲究立嫡立长、传男不传女,非要书安继承家业吗?”
“倒是没有男女、长幼之别,同时有多个继承人的时候,可以通过比武较量,拔得头筹者服众,即可继任掌门。”
“那昭亭山庄的掌门之位传给你和你弟弟的后人,书安和少岚姐一起回永京,这样岂不两全其美吗?”
“书安一旦去了永京,就等同于向同门宣告他将放弃继承资格。如果我和轻舟没有后人,他再回昭亭山庄就难以服众了。在我与轻舟成婚生子之前,昭亭山庄赌不起。”
“所以,你们才出此下策,以生病为借口,拖延时间?”
“是。”
“可是以皇室的规矩,孀居的公主、郡主应归母家,少岚姐早晚是要回去的,你们拖延得了一时,拖延不了一世的。”
“拖延的时间,不是留给书安的,而是给大嫂的。”
“此话何意?”
“修习心法的人不止书安一人。”
“少岚姐师从昭亭山庄,不是应该早就学会了吗?”
“大嫂师承我娘,学的是医宗方仙谷的医道,但她为了不与书安分离,也为了昭亭山庄的将来,甘冒风险修习清虚境法。爷爷奶奶闭关是在为她护法,母亲下山是为她寻灵药。”
原本二人一来一回,有问有答,听到林轻云说姜少岚兼修两宗道法,姜岫岩沉不住气了。
“武学内功讲究根基,专攻一道,少岚姐早过了学心法的年纪,你们明知此行对她有害无益,为何不拦着她?说句不中听的话,林轻宇已殁,她就是自由身了。她是澄明郡主,千金之躯,若让朝廷知道她为了昭亭山庄作出这样大的牺牲,群起攻之,皇祖也护不了你们。”
对于姜岫岩的示警,林轻云嗤笑一声。
“即使她贵为郡主,却不是自由身,定王府派人来接她回永京,不就是为了让她二嫁吗?”
“你说什么?二叔是要少岚姐再嫁?”
“你和世子同行,难道不知此行目的吗?”
“我不是为了接少岚姐而来,我不曾听说过这件事,你是知道什么细情吗,可否告知我?”
在姜岫岩的眼中,林轻云竟然看到了“天真”二字,可她心里积压了太多的无奈,她的理智已唤不回来了,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轻易地将无处倾诉的苦闷和盘托出。
“世人都觉得大哥大嫂的婚事,是永姜朝为了拉拢昭亭山庄的政治联姻,但事实上,大嫂姐弟二人当初来昭亭山仅为学艺。
大嫂与大哥朝夕相处,两情相悦,这门婚事是他们自己争取来的,这十多年的感情真能因死亡而轻易放下?
在大嫂心里,她的郡主身份是一道枷锁,也是大哥的催命符,她决定学剑,是想替大哥守护昭亭山庄,更想亲自手刃仇人。
大嫂是昭亭山庄的门人,也是儿媳,她为林氏养育书安功不可没,永京是虎口,昭亭山庄岂能让她做羔羊?”
“少峥哥没有告诉我,少岚姐回家会再次议亲。对不起,是我不明真相,错怪你们了。”
听完姜岫岩诚恳的致歉,林轻云脸上挂着震惊的表情。
“你真的不知此间内情?”
“绝无虚言!”
“那你为何会与他一同来永州?”
“皇祖顾念旧友恩人,修书问候,让我代为转交。”
“姜少峥本就要来,皇帝为何不让他带信,非要你来送信?难不成,这信里写了什么不能让姜少峥知道的事?”
“皇祖在信中写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能来,是因为皇祖偏宠我,从小就听我念叨着想看海,正好有这个机会,就恩准我跟定王府的人一起来了。”
“所以,你就是来看海的?”
“对。”
姜岫岩笑着点头,林轻云却惊掉了下巴。
“你平时不用上朝的吗?”
“全家就数我最小,也最闲。”
越想越觉得荒谬,林轻云很快找回理智,别过眼不再看姜岫岩的嬉皮笑脸,嘴上忍不住嘟囔。
“真有追求。”
“多谢夸奖。”
“脸皮还挺厚。”
“那我再厚脸皮问你个事呗?”
林轻云蹙着眉,瞟了一眼姜岫岩,他那蹬鼻子上脸的臭表情,简直和林轻舟调皮捣蛋的时候一模一样,恨不能揍他一顿出气,碍于他的身份,只能暗暗咬着牙忍下,双手抱臂,攥起拳头,有些不耐烦地问。
“你又想知道什么?”
“你之前给少岚姐送了什么东西?”
“我祖母按照医宗的秘方,给大嫂调制的药。”
“有了医宗的药,少岚姐身体遭受的损耗就会弥补吗?”
“人各有命,一切都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还有,这么长时间过去,你怎么都不问我为何跟踪你?”
姜岫岩终于问到了点子上,林轻云紧锁的眉头解开,两手放松,左手食指一下一下地点着,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了几分。
“我知道你跟踪我的目的是为了大嫂,我瞒着你们也是为了大嫂,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好吗?”
“那你如此坦诚相告,就不怕我转告少峥哥,坏了你们昭亭山庄的事?”
姜岫岩的话里带了几分威胁,林轻云的鹅蛋脸上绽开笑容。
“我就是希望你告诉他,才跟你坦白的,昌遥门对永姜皇族恨之入骨,你们离开衍州,自身安危都难保,何况在永州的地界上,你们还能把昭亭山庄怎样?”
“难不成,你们还敢对我和少峥哥下手?”
“为何不敢?”
“我们与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们凭什么?”
“就凭我哥的死,朝廷无法推卸责任。你们若是再令我大嫂与书安分离,便是与我林轻云有仇。”
“我知道你是昭亭山庄目前唯一一位成功兼修两宗道法的弟子,剑宗的决明剑和医宗的致羽针都由你继承。难不成,你要用两件至宝杀我?”
“杀鸡焉用牛刀,我有都是法子,叫你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人间消失。”
看姜岫岩半张着嘴不说话,林轻云向左前方挪了一步,踮起脚尖,仰头与他对视,“要不要,试试?”
低眼见林轻云举起左手,指向他的脖子,姜岫岩下意识伸手捂住喉结,吞了一口口水,清了清嗓。
“女侠武功卓绝,在下领教过了,失敬失敬!”
没想到姜岫岩胆子这么小,比林轻舟好糊弄多了,林轻云抿嘴偷笑,转身朝门口走。
“趁天没亮,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免得姜少峥起夜发现你不在,你怕是不好解释吧。”
“左右他醒了之后,见我这副模样,也是要刨根问底的。”
“那你打算怎么和他说啊?”
“我就说来报仇了。”
林轻云放慢脚步,回过头问姜岫岩,“那我替师尊问一句,你是想找它报仇吗?”
一听此言,姜岫岩停住脚,怔怔地看了一眼风平浪静的镜湖,提心吊胆地问林轻云,“你刚刚说什么?”
林轻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姜岫岩莫名觉得背脊发凉,环顾左右,又回头看了一圈身后,发现镜亭居然消失不见了。
他们都不曾熄灭灯火,直接离开的镜亭,但印象里也没走多远,怎么身后就全黑了?
“镜亭呢?怎么灭灯了?”
“这边看不到镜亭。”
“那我刚才怎么看到的?”
“巧合。”
“你有没有听林祖父讲过,他当年是如何救下的皇祖?”
“爷爷是有提过一些往事,只说是救过圣上与皇后,圣上为了报恩,让太子娶了小姑。其他的细节,他不曾讲过。”
“我听说镜亭是我父王出生地,想必传言是真的,是灵兽垚龙设下结界,拦住搜山昌兵,护下我皇祖和皇祖母。”
姜岫岩长出一口气,平复心绪后,面朝镜湖,扑通一下子跪了下去。
林轻云吓得一哆嗦,“你、这是做什么?”
“谢谢垚龙,要不是它给镜亭设了结界,可能就没我父王了,那我也就没有了。”
看姜岫岩虔诚地叩首,连磕了三个响头,“多谢垚龙,护我祖父祖母,昨日是我无知冒犯,多有得罪,万望您给我赎罪的机会。”
姜岫岩两手交叠垫在额头下,两手心压在碎石子上,躬身久了,重心前倾,手心硌得生疼。约摸着等了半刻,听到鸡鸣,扭头招呼林轻云过去。
林轻云耐着性子蹲到姜岫岩身边,歪着头听姜岫岩问话。
“这回垚龙说什么了?”
“师尊没说话。”
“骗人,我都给它磕头道歉了,它不可能一点都不表示!”
“师尊一般是闻鸡而食,这个时辰,它老人家应该去觅食了。”
“你是不是看我特别傻,想敷衍我?都说闻鸡起舞,哪里来的闻鸡而食?你怎么不说它闻鸡睡觉?”
“它喜欢白天边晒太阳边睡觉。”
“可它昨天白天顶着大太阳吓唬我来着!”
“谁叫傻子惹它。”
“喂!我到底是太子次子,二品郡王,当朝三皇孙啊!用不着你像昨天那么恭恭敬敬地对我说话,但你也应该懂点礼貌,怎敢当面羞辱我?”
林轻云站起身,对姜岫岩行了万福礼,“民女谨记靖王殿下教诲,下次一定背后羞辱。”
“你到底能不能听见垚龙说话?”
“谁说我能听懂师尊说话了?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可能听懂灵兽说话?”
姜岫岩像炮仗似的窜起来,指着林轻云鼻子问:“你骗我。”
“我何时骗你了?”
“就刚刚啊!你说,它问我,是不是想找它报仇!”
“是我想问你,你打算找师尊寻仇吗?”
“那镜亭的结界也是假了?”
“镜亭本来就没有什么结界,镜湖在镜亭的背面,没有窗户,你当然看不见灯光了,是你自己犯傻,认定镜亭外有师尊设下的结界,死命磕头的。”
“它昨天不是变身了吗,它不是天上的神仙吗,神仙怎么不会设结界?”
“师尊变身我也是第一次见,我只知道它是灵兽,生气时会发出龙啸,山中天气会受到影响,至于会不会设结界,你下次见它,你自己问它吧。”
“你不是说它不会说话吗?”
“但它能听懂人话。”
林轻云丢给姜岫岩这句话之后,就起身往内宅的方向走了。
心想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啊,昨天在竹林里对姜少峥满口大道理,今天又整了一出脑袋冒傻气的谢恩戏码。
也不知道爷爷改变主意把他二人留下究竟是何用意?但愿他把大嫂的情况透露给姜少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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