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您请里面坐。”
小二的声音唤回了藏云的理智。
真奇怪。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看着一个瞎眼道士莫名走神的藏云收回视线,在心里轻轻嘟囔了一声。
她抬腿,在前面带路的小二身后跟着一同踏入房间。
脚尖触上地面的瞬间,原本想象中的坚硬触感并没有到来,反而是一股绵软湿滑,仿佛踩在草地上一般的触感从鞋底传来。
是幻境。
反应过来的藏云心下猝然一惊,立马便要抽身后退,但已经来不及了。
带路的店小二,典雅的茶楼,雅间的陈设,一切都仿佛一张被大手揉皱一般的纸张一般在眼前瞬间变得扭曲起来。
眩晕感如浪潮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藏云包裹得严严实实。天旋地转间,明明还站在原地,藏云却只觉得整个人不受控制一般直直地向下坠去。
仿佛从九重天上的云梯滚落,没有止境,不知道最终会落到什么地方。
而这正是幻境最危险的地方。
普通的幻境仅仅只有迷惑入境者的能力,不会让人生出这种坠落感,比起“境”,这一类幻境更注重“幻”。
入境者往往会在境中见到一些过往的事情,或者受设下幻境的人所指引,青天白日,一梦黄粱。
而一旦人入幻境后有这种感觉,便意味着这幻境的层数,至少是三重以上。
幻境的重数越多,便越危险。
入境者踏入幻境后一层一层地往下坠,虚幻在一瞬间颠倒,让人根本无法分清自己此刻到底是身处现实,还是幻境。
于是再无法分辨眼前所见,耳畔所闻,到底那一处是真,哪段是假。
从而被永久困在其中,消磨意志,直至身死,而后将全部的灵力尽数供奉给幻境背后的主人。
只可惜今日踏入这幻境的人是藏云,作为一只生下来就有造九重幻境本事的九尾狐,她长到现在,还没有遇见过能够困住她的幻境。
垂落在身侧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曲起,藏云轻轻眯起眼睛,一双眼尾有些上翘的狐狸眼睛牢牢盯住窗边坐着,波澜不惊,仍在低头喝茶的人。
是他吗?
藏云打量着那个并没有同小二一样消失的身影。
汹涌的灵力已经在藏云的指尖凝聚,她正要抬手彻底破灭这幻境,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清脆响声。
像是茶杯碰撞茶盏,发出的声响。
而后一瞬间,下坠感,眩晕感,所有束缚住藏云的一切都彻底消失了。
脚下变成了坚硬的地面,藏云又置身于茶楼中了。
只是这一次,热闹变成荒凉;精致变成陈旧;光亮流窜在脚边,原本的小二也已不见身影。
清风从窗外吹进来,驱散鼻尖浓重的霉味,拂开厚重的灰尘和蛛网,显出幻境遮掩下,这座热闹不已的茶楼真正的底色。
而从窗外往下看,这座繁华不已的小镇里,原本热闹非凡的早市;给了藏云一个烙饼的馄饨铺老板;街上来来往往,穿梭叫卖的行人;也都随着这一声而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如死寂一般的安静凄凉。
一切都是假的。
从藏云踏进这座小镇的那一刻起,她所见到的,所听到的,便都是假的。
“为了防住有人踏进来,我特意在入口处画了两个阵法。”
清冷低沉的声音随风一起撞入耳中,引得藏云情不自禁地转头看去。
窗边,脸上覆着白绫的道士正缓缓收回落在茶盏上的手,道袍垂下,拖曳过空气,在目光中画出一点涟漪。
“一个用来遮掩镇子的入口,一个用来让误闯的人迷路。两道阵法叠加,我原本怎么想也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再周全不过,结果没想到,”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一下,而后转头看向藏云。
明明再清晰不过地对方的眼睛已经被白绫覆盖住了,可相对而立的瞬间,藏云的心里却蓦地生出一股正被人凝视着的毛骨悚然。
就仿佛只要你扯开那块白绫,便会发现其下被遮挡的眼睛其实是并没有任何残缺,完好无损的。
好邪门的道士。
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任由他将脸朝着自己,藏云的心里生出了万分的警惕。
可对方却并未再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
直到片刻后,男人再次张口。
从未设想过的话语声落入耳中,几乎要使藏云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却在这种破落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地方,遇见了一只这世间任何迷阵也无法拦住的九尾狐。”
隔着覆眼的白绫和躯壳,藏云被一个凡人一眼看穿了真身。
瞳孔骤然紧缩,妖兽即便是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仙也无法改变的凶性在这一刻猝然大涨。
于那张精致面孔生出的那些迷惑人的天真和漂亮再一闪而过的锋锐剑芒中悉数消失,朔月剑脱鞘而出的那一刻,数百年来死在藏云手下的大魔尸骨在她脚边堆砌成森冷血腥的王座,簇拥着她。
她又成了那个住在血海边,以一己之力震慑了整个魔界数百年的战神藏云。
“你不是凡人。”
这一切都太过古怪和凑巧,锋锐长剑被紧紧握住,剑尖遥指着窗板的人。
藏云的心里逐渐起了杀意。
“姑娘说笑了,不过是比起旁人通晓一些符箓之术而已。”
仿佛全然没有感知到空气的凝滞和隐藏的危险,道士拂了拂长袍,缓缓从茶座上站了起来。
然后他转头面朝着藏云,停顿了一会后才缓缓说道:“在下裴宿,是一名游散道人。”
藏云并没对他的介绍表露什么看法,或许是因为她正在心中评估着这个听上去实在太像临时捏造的身份的真假。
“姑娘不必怀疑,在下对姑娘并无恶意,点出姑娘身份也不过是出于心中好奇。”
僵持片刻后,似乎是看出藏云对自己的身份仍存有疑虑,裴宿主动解释道。
藏云的注意力却被那块遮住了道士眼睛的白绫吸引了。
迷阵,道士,目不能视物却能准确说出她的真身。
种种琐碎线索被强行串联在一起,霎那间,一道灵光恍如闪电一般突兀又飞快地从藏云的脑海中闪过,让她在一瞬的惊愕后彻底地恍然大悟起来。
“你是个道士,但却并不是什么普通的道士,你能连设两道迷阵,还能轻易破除这样之前在三重之上的幻境。”
“你虽眼覆白绫,目不能视物,却不过一个照面便再准确不过地说出了我的真身。”
被尘封在岁月中许久的破旧茶楼里,初到人界的战神殿下和一个瞎眼道士相对而立,缓缓讲述着对方身上那些让她觉得违和不已的地方。
“我以为你并不是凡人,但却又没有在你身上感知到有别的气息浮动。既然如此,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说到最后一句时,藏云顿了一下。
她抬眼,那双钝圆可爱,眼尾却微翘的狐狸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那条覆住了对方眼睛的白绫。
然后再开口。
“你之所以有这么大本事,其实是因为你命劫在即,天道为你开了天眼。”
少女的声音利落干脆,斩断每个字时,声音干净得像冬日湖面上的薄冰。
面对少女的步步逼问,裴宿沉默许久,最后终于仿佛妥协一般轻轻叹了口气。
“是。”
他告诉藏云。
“三日前我发觉自己天眼已开,便推算命劫应验之地,而后赶来应劫。”
至此,藏云心中最后一个疑惑也终于有了答案。
“所以我才会明明不会受任何幻境迷阵所惑,可却完全没有发现镇上的异常。”
命劫并非幻境,也非迷阵,而是过往惨剧的重现。非历劫者一旦误入其中,除非见到历劫者亲身,否则即便修为再高,也绝对发觉不了其中的异常。
“是。”
藏云听见他说。
“此处便是我第一重命劫的应验之处。”
好消息。
这人确实不是什么伪装成凡人的魔。
坏消息。
藏云收起手中颤动不已,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去尝一口道士的血是什么滋味的朔月剑,冷静地想。
她好像已经误入了一个凡人的命劫。
上仙界有一本广为流传的《神仙下界必备守则》,又名《教你如何做人守则》。
在藏云决定下凡之前,她曾被漱玉逼着将这本守则全文背诵了下来。
守则由许多位下界游历回来的文官共同编纂而成,上面主要是一些下界后为了人界安宁,众仙应该注意的事项。
其他许多条,比如什么不得擅自为自己拉拢信徒,不得擅自在凡人面前抹黑其他仙友等一些听上去很像是出自哪位怀有私心的文官之手的守则都不是什么大事。
真正令藏云觉得有必要注意的,则是整本守则中,印在第一页的那一条——凡下界者,不得参与扰乱凡人命劫,不得擅自改变凡人宿命。
而现在很显然。
这整本守则中唯一一条不掺杂任何私心,措辞严肃认真,占据整本书最显然的位置,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在藏云下界的第一天,便被她打破了。
后知后觉自己闯了个惊天大篓子的战神殿下沉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诚恳地看向对面同样沉默的瞎眼道士。
“你说,我现在走,还有可能吗?”
话音落下,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直扑藏云鼻尖。站在风里,她嗅到了内里夹杂着的浅浅桃花香。
而同样嗅到了这股桃花香的裴宿松开掐算推演命劫将会降临的时辰的手指,转头看向窗外。
只见窗外的青云镇,不久前消失的人群再次出现,买卖声吆喝声也跟着再次响起,仿佛什么梦魇幻境一般,原本荒凉寂寞的小镇在一瞬间又重新恢复了热闹。
这也就意味着。
他的第一重命劫已经正式降临了。
藏云看着道士盯着窗外看了许久,然后终于转过头来面朝着自己。
他逆着光站着,未被白绫遮挡的高挺鼻梁下,那两片薄唇轻轻抿住,看上去仿佛有几分歉意。
然后那些声响仿佛在逐渐远去又仿佛变得无比清晰,最后在一阵突然上涌,仿佛扭曲了时光,逐渐主宰了身体的浓烈眩晕里,藏云听见他温和的声音。
“抱歉,似乎是来不及了。”
然后她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
这是自新皇登基后第一次正式监斩官员,而且斩的还是自新皇启蒙便教他诗书的太傅沈长锋。
空虚了将近小半年的午门第一次这么热闹。
高台上是持长枪而立,神情肃穆的官兵,高台下是吵嚷拥挤,好奇得恨不能踮起脚来把台中央跪着的那个人的面容看清楚的百
姓。
将面容掩藏在兜帽之下的沈藏云也站在高台下。
只是和身边那些兴奋谈论着这位太子太傅到底犯了什么罪行的人不同,少女藏在兜帽下那张秀美的脸上既不露伤心难过之色,也不显讥讽嘲弄笑意,仿佛对眼前的这一切都漠然到了极点。
唯有那双眼睛,藏在帽沿阴影中,仍旧亮得惊人。
那双眼睛既没有看高台中间跪着的那个人一眼,也没有注意那些高大威严的官兵。
她所有的视线,都倾注在了另一端高台上那个身着锦袍,端正挺拔,安稳坐在长案之后的人身上。
裴宿。
当朝先郡候,先帝一母同胞的幺弟,新皇的叔父。
既是这场处决她父亲的刑罚中新皇亲自指派的监斩官。
也是和她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