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符陟云生擒呼邪单于才过去几天,但她躺在病床上回想起来时,却感觉像是过去了几年那么久,久到记忆都有点模糊了。
军医被她大哥火急火燎抓来看病时,解释说是因为她力战而竭,又失血过多,身体一时半会儿可能会有点虚。
所幸她身体底子好,只需要接下来的两个月多多补血养元,就可以恢复如初了。
在外人看来,符陟云小小年纪就立下天大的功劳,不愧是秦川符氏女,出人头地指日可待。
但在符令则看来,三妹简直是胆大妄为、不知死活,要不是运气尚可,焉知还有没有命回来。
虽说当初同意了符陟云上战场,但符家人担忧她年少,也并不指望她出将入相,只希望她平平安安。
符令则强行将她归入了亲兵,就是为了将妹妹放在身边照看,谁知道她还是能捅出这天大的娄子!
因此,即便符陟云醒来已经五天了,符令则还是没能消气,照顾得倒是周到,就是一句话也不肯跟她说。
符陟云知道,大哥既是担心她,也是气她擅作主张。
虽说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甚至还很自得于自己的“丰功伟绩”,但为了让大哥消气,醒来后倒也很是乖巧安分了几天。
直到第六天,符陟云坐在床上苦着脸猛灌黑乎乎的药汁子时,她大哥终于板着脸进了她的帐篷,一屁股坐在床边。
符陟云赶忙咽下最后几口苦药,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大哥,你来啦!”
符家兄弟姐妹六个,符令则是最大的,多年来为弟妹操心已成了习惯。他虽然余怒未消,但看见妹妹的笑脸,就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叹了口气:“不是大哥打击你,再大的功劳也要有命拿才行。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父亲母亲想想,战场上刀剑无眼,务必顾惜己身......”
符陟云耐心听他叨叨了两刻钟,总算用良好的认错态度成功挽救了这段岌岌可危的兄妹情。
心情好了,符令则也有了闲心同她分享些信息。
原来符陟云她们抓到的不止是呼邪单于,还有他最喜爱的三儿子勃罗王子,以及他的心腹,左贤王赫连破虏。
乱军之中,漠北贵族死伤逃亡的不计其数,能抓到三个重量级的人物,符陟云居功至伟。
主帅赵恒大喜之下,叮嘱独孤箬,等符陟云几人身体好一些了,就带来见他。
符令则同符陟云分享了这个好消息,但也告诉她不用着急。
虽说王庭已经覆灭,但对漠北各部的清扫还没有结束,赵恒暂时没空见她们,还是先养好身体再说。
符陟云听得两眼闪闪发光,翘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住。
符令则觉得好笑,有心想让她收敛点,又觉得她得意些也是人之常情,最后也只能摇着头弹了她个脑瓜崩。
“对了大哥,”符陟云突然想起什么,“夏捷被处罚了吗?”她深恨夏捷支援来迟导致前锋营损失惨重,就连“夏将军”也不愿叫了。
提及此事,符令则脸色一沉:“夏捷给出的解释是他们在前来支援的路上碰见了一小股敌军,所以才耽搁了时间。元帅只罚了他半年的俸禄,没再深究。”
说到这里,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夏捷还当众表示愿意赡养阵亡士兵家中的老弱妇孺,竟还能被他挣一波好名声。”
符陟云一拳砸在床板上,恨道:“难道几百条人命就这么算了?!裴将军呢,他也没意见?”
“夏捷让裴将军吃了这么大的亏,我看裴将军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过裴将军也有他的难处......”
符陟云抱臂靠在床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什么难处,又是那些狗屁倒灶的姻亲、利益、联盟?”
“让我猜猜看,”她无视了符令则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自顾自道:“听说最近夏家长子与裴家长女正在谈婚论嫁,莫非颍川公主希望通过裴家来拉拢夏家吗?”
“呵,几百人的鲜血为祭,真是一门‘好亲事’啊。”她嘲讽道。
符令则给妹妹掖了掖被角,站起身倒了杯水递给她,声音里带了些安抚的意味:“陟云,你我也是世家子,从小就以家族利益为重,裴将军当然也是如此。”
“这事儿是夏将军办得不太地道,但总不能因此就闹得你死我活,耽误裴夏两家结亲吧?”
符令则无奈道:“世情如此,别多想了。”
他的话像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将符陟云心中刚燃起来一点的小火苗浇成了灰烬,让她突然就意兴阑珊起来。
她也不过是家族中一个没有话语权的小辈罢了,裴夏两家的恩怨情仇,哪里轮得到她来插手。
“我明白了,”她垂下眼,赌气道,“这事儿我管不着。”
符令则安慰般摸了摸她的头。
“但我总有一天能管得着。”没想到她又抬起头,目光如炬,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一腔孤勇和傲气。
符令则讶然一瞬,还是点点头,没再忍心打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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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晋阳。
养心殿里,建宁帝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中书侍郎杨善容读奏折。
当杨善容读到“擒王者乃秦川符氏三女陟云,年十五”时,这位快七十岁的老人睁开了眼睛。
纵然年华逝去,眼底早已浑浊,但她的眸光永远闪烁着锐利的神采。
“符氏陟云?”建宁帝笑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倒是没有辜负她的好名字。嗯......阿史那苏勒(呼邪单于)等人什么时候押进京?”
杨善容看了看奏折,答道:“回陛下,赵帅认为宜早不宜迟,递奏折时已在准备押送事宜了。他建议由独孤箬将军押送呼邪王庭之人进京。”
建宁帝手指轻点案几,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不错,就这么办。说起来,朕恍惚记得,独孤爱卿似乎有个姐姐嫁到了符家?”
“陛下好记性。”杨善容略微思索了一下,“独孤将军的二姐独孤尚嫁给了岐州刺史符征,他们二人正是符陟云的父母。”
建宁帝沉吟一瞬,拍板道:“正好,叫独孤爱卿顺道带着符陟云上京,朕要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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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陟云没想到,还没等元帅赵恒见她,三月底,一道圣旨就将她召向了京城。
符陟云出生前,父亲符征倒是在京城当过一段时间的京官,但在她出生后,符征便一直在地方上做官了。
她年幼时身体不好,父母又忙,只好把她送到西宁交给外祖家抚养,养到十岁才接回父母身边,因此符陟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京都晋阳。
圣上召见,不敢推辞。符陟云写信寄给父母和外祖后,就告别大哥,快乐地跟着三姨母独孤箬踏上了进京之路。
独孤箬跟这个外甥女接触得不多,或者确切地说,她跟家里所有小辈接触得都不多,毕竟军情繁重,她自己都忙得脚打后脑勺,顶多逢年过节回趟家。
不过即便是以她跟小辈打交道的贫瘠经验来看,符陟云也不太像寻常的少年。
这个年纪的孩子若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就是天天挂在嘴上吹嘘也不令人奇怪,但符陟云好像没过几天就恢复了平静,待人接物并没有异于往常的地方。
胜不骄、败不馁,这种品质大多出现在有一定人生阅历的成年人身上,而符陟云小小年纪却做到了这一点。
到底是她真的天性淡然,还是野心大到不将这次的成就看在眼里呢?
符陟云不知道她三姨一天天的还有闲工夫观察她,她最近忙得很。
在符令则那儿,她几乎就是半个将军的待遇,连脏衣服都有军仆帮忙清洗,除了训练和打仗啥都不用操心。
但独孤箬与她父母兄姐不同,并不拿她当个需要保护的孩子看待,什么特殊待遇,通通都没有。
在独孤箬手下,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兵,普通士兵需要干什么,她也就得干什么。
原来自己洗衣服费时又费力,冬日天冷,手上还会长许多冻疮和裂口;
原来普通士兵每日的伙食基本只有杂粮饼和大酱,菜和肉都少见;
原来一个行军帐篷里能挤下二十个人,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
其实累一些苦一些她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睡眠问题却恼人得多。
符陟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睡一间房的,就连参军后符令则也给她特批了一个单间,还从来没跟别人一起睡过。
一路走来,就算她只是跟其他四个女兵住一间帐篷,条件已经算不错了,可还是因为不习惯同住而休息不好。
几天下来,双眼下就挂上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押送呼邪单于等人上京的第十三天,她因为值夜时不小心打了个盹儿被巡逻的校尉一脚踹醒了。
人在打盹儿的时候是意识不到时间流逝的,符陟云只觉得眼前黑了那么一下,下一刻就被一脚踹倒在地。
她坐在地上捂着肚子直发懵,抬头看到举着火把的黑脸校尉站定在眼前,对着她破口大骂:“......想死就他大爷的去喂狼,别拉着全军给你陪葬!值夜都能睡着,你怎么不吃饭把自己噎死......”
符陟云坐在地上,刚醒来时产生的愧疚之情在不堪入耳的骂声和腹部的钝痛中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越烧越烈的怒火。
她拍拍屁股爬起来,只听见黑脸校尉大声宣布:“明日早上自己去领二十军鞭!”
符陟云抬起眼,眼神冰冷。在军中快一年了,她不是没见过被责骂的士兵,只是刀不落到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有多疼。
跟一般的士兵不一样,符陟云既不惶恐,也不记恨,她只觉得愤怒又可笑——这一看就是平民出身的校尉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敢这么骂她?
她身上有独孤鲜卑的血脉,瞳色比一般汉人更浅,火光下,两个眼珠子几乎呈现黄绿色,像一头冷血的狼。
黑脸校尉被她这么盯着反而笑起来,扭头对一起巡逻的士兵不屑道:“哟,这小兔崽子还不服气。”
符陟云攥紧了手里的长枪,简直恨不得一枪捅过去:“军规在前,校尉却对我恶意殴打辱骂。此乃滥用私刑,我当然不服!”
“怎么回事?”独孤箬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他们争执的动静有点大,独孤箬又一向浅眠,此时只裹了个披风就出来了,眼下微微发青,脸色不太好看。
众人行礼后,那校尉便将整件事简单汇报了一下。
独孤箬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符陟云,心想这孩子虽不好说是天性淡然还是野心过盛,自视甚高倒是很确定。
自傲当然有自傲的好处,但盲目自傲却也可能是毁灭的开始。
“你不服?”独孤箬淡淡道,“那你说,值夜不力该当何罪,是何惩罚?”
“......”符陟云语塞,这是她之前根本不用考虑的东西。刚入军营时草草学习过,但时至今日,军规上怎么说的,她已经基本没有印象了。
“答不上来?”独孤箬眉头一压,随手指了一人,“你说。”
那人犹豫了一下,大声道:“报告将军,值夜不力属于玩忽职守,视严重程度处以十至二十军棍,战时当斩。”
符陟云震惊抬头,这么说那黑脸校尉对她甚至还手下留情了?
军棍与军鞭不同,挨了军棍多半受的是内伤,十军棍就足以叫人十天半个月爬不起来,而军鞭一般造成的是外伤,严重程度与军棍不能相比。
独孤箬宣布:“亲兵符陟云玩忽职守、顶撞上官,罚十军棍,抄写军规三十遍,一月内上交。校尉吴晨纵容包庇、滥用私刑,罚十军棍。明日行刑。”
说完,独孤箬转身就走——困死了,她还急着回去睡觉呢。
独孤箬和她的亲兵走后,黑脸校尉吴晨的脸色更是黑如锅底。但他没再看符陟云一眼,沉默地带着巡逻队伍离开了。
符陟云欲言又止,她现在的心情很复杂。
吴晨应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他踹人和骂人多半都是本能的习惯。
但不知是照顾符陟云年纪小还是念在她立了功,他又自作主张减轻了符陟云的惩罚,为此甚至引火烧身,自己也受了罚。
符陟云觉得自己似乎很难感激他,但也很难再厌恶他。
她兀自纠结了几个时辰,然后所有复杂的心绪都在第二天的刑罚下碎成了渣。
当她和吴晨都捂着肿得老高的屁股从条凳上艰难挪下地时,二人间甚至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同病相怜的情绪。
接下来的旅程可以说是无波无澜,只是苦了符陟云和吴晨,因为屁股上有伤,明明有马却不能骑,走路又会牵动伤口无法愈合。
最后还是独孤箬大发慈悲,让她二人趴在军需车上养伤。
符陟云闲来无事,就趴在军需车上默写军规,遇到记不住的地方就问吴晨。
一开始吴晨并不想搭理她,但在符陟云第五次写错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没好气道:“第五条是蔑视禁约,不是藐视禁约!”
符陟云用笔杆挠挠鬓角,嘟囔道:“都差不多嘛。”
“现在差不多,到时候犯了禁令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吴晨讥讽她。
符陟云却笑了:“吴大哥,你说得对,我军规记不纯熟,正需要你指点。”
她想明白了,古往今来的名将都能做到与士兵同吃同住、亲如一家,更何况她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亲兵呢?
若是只抱着秦川符氏的名头不撒手,随意看低别人,她跟夏捷之流还有什么分别?
吴晨瞠目结舌,见鬼一样看她半晌,最终还是不耐道:“我说一句你写一句,我只说一遍。”
“好嘞!”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还没等三十遍军规写完,符陟云与吴晨已经熟络了起来。
抛开门第之见,符陟云不得不承认吴晨是个很有天赋的军事人才。
两人一路上讨论作战心得,越谈越投契,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一个月后,他们一行人终于走到了京都晋阳脚下。
成长型女主,前期有一些不成熟的地方,后面会越来越好哒~
符陟云: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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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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