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弱的人心雕刻出一座座伪神,自甘堕落成圈养的牲畜,如痴如醉地用伪神之名屠杀自我,世世代代无法解脱。
——笔者的喃喃自语
乾隆五十七年,新年伊始,宫廷萨满预言:今夏,南方大旱,引发饥荒,赤地千里,民乱纷纷。
圣谕:“凡是祈雨有术者,封雨神,享受香火祭祀。”
暮春,高淳县,夏村。
夏大胆昏昏沉沉走进墓地,听到夜风中有若隐若现的低沉念经声,大为好奇,就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
银白得阴森的月光透过薄云,照得这片墓地惨白。
他远远地看到王者辅的坟被刨了,棺材半开,旁边蹲着一个人。
墓地开始剧烈震颤,他摇摇晃晃,跌坐在地上。
呼噜噜……
咆哮声后一阵恶臭的风扑面而来。
他抬头看去,见有一头脑袋赤红的巨狼用那双老鼠般的眼睛正怒瞪着他。
凶兽那血盆大口里正咔嚓咔嚓地嚼着白森森的骨头。
到了第二天傍晚,夏村大雨倾盆。
半月前,一处深宅大院里。
在静谧的书楼中,王贞仪正挑灯夜读《崇祯历书》,圆脸带着一丝婴儿肥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她读到晦涩难懂的字句时,不自觉地摩挲着戴在右手上有几条深深划痕的翠玉扳指。
宽大的红枣木书桌上还摆放着康熙朝地球仪和简平星盘仪,旁边是一堆书:《宇宙体系》、《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光学》、《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几何原本》、《海国图志》、《农政全书》、《物理小识》、《全体新论》、《植物学》、《谈天》……
身后的墙上挂着龙泉宝剑上和一张十五力的弓。
咣!
厚重的木门被猛然推开。
王贞仪下意识地抬头,见是手帕交陈宛玉闯了进来。
陈宛玉扬起贴着金箔的请柬,“德卿,杭州将军家的千金钮钴禄·海兰宴请李仙姑,让我等官宦之女务必作陪。”
王贞仪连头都不抬,依旧看书,“和我有什么相关?自我爷爷在流放地驾鹤西游后,我家都专心行医,不再入仕途。”
陈宛玉一把搂住王贞仪的香肩,“海兰说,李仙姑要讲经,少不得你这个一等一的才女从容应对。”
王贞仪以不耐烦的语气问:“李仙姑是谁?”
“去年菏泽旱灾,眼看就要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李仙姑略施仙术就使得大雨滂沱,如今是权贵的座上宾,炙手可热啊。”陈宛玉将请柬扔到书页上。
“太阳升起,世人却觉得是公鸡打鸣的功劳。”王贞仪讪笑着微微摇头。
“我知道你素来厌恶僧道术士,可当今圣上最喜这些啊。”陈宛玉坐在书桌的一角,将预言和圣谕说了出来。
王贞仪秀眉微蹙,若有所思,“这样的预言传出来,那不是要引起天下大乱?老糊涂了?不,一定是阴谋,冒着天下大乱也要布局的阴谋,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连当今圣上都敢非议,德卿,你越来越像老太爷了。”陈宛玉压低声音,紧张兮兮地说:“别忘了,老太爷就是这性子,得罪了权贵和僧道术士,最后死在流放之地。”
王贞仪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却是微笑着说:“放心,我把自己关在书楼苦读十年,是为了传承爷爷所学,会活得格外谨慎。”
数天后的早晨,西湖,湖面上有一艘福船孤零零地漂浮着,仿佛是一只鼋妖从幽深的湖底缓缓升起,露出了它那庞大而阴森的身躯。
在宽敞的甲板上布置了露天讲经室,一张张古朴的木桌摆放着几卷经书,桌上还放着一尊小巧的香炉,香烟袅袅升起,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味。
李仙姑坐在正位,声音温和而有力,讲述着道教的教义和修行的法门。坐在她身后的两个年轻女弟子都面容冷峻。
四周摆放着几盆翠竹,随风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和着讲经的节奏。
官宦之女们面朝李仙姑而坐,为了讨好她,都装出认真听讲的模样,王贞仪则痴痴地看着她戴着的墨蓝玉扳指。
扳指温润而光滑,墨蓝的色泽像极了无尽的星空,表面精妙地雕刻着星群,组合状如箕,亦似“女”字,熠熠生辉。
李仙姑望向王贞仪,温和地问:“喜欢小道的扳指?”
王贞仪语气里满是怀念:“我祖父曾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上面刻着南方朱雀七宿中的第四宿——星宿。而您这枚是北方玄武第三宿的女宿。可惜在祖父流放期间丢了,一时睹物思人,莫怪,莫怪。”
“这是大修道者的身份象征,”李仙姑关切地问:“尊祖父是?”
陈宛玉忙笑呵呵地摆手,“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而已,不值得仙姑下问。”
“亏你是德卿的手帕交,哪能如此贬损。”海兰突然一本正经地说:“回仙姑,可否听说过王者辅王贤守?”
李仙姑如闻到了恶臭般捏鼻子, “就是那个挪用五峰庵香火钱导致百余僧侣弃庵逃亡的王者辅?他贬僧骂道恨术士,严禁民俗,闹得民怨沸腾,最后被罢官。想必扳指是偷抢来的。”
王贞仪怒发冲冠,高声说:“出家人广蓄良田,非但让佃户打白工,还不交赋税。我家老爷子挪用香火钱,用于修桥补路、施粥茶汤、广建学堂这些实事,还三令五申严禁红白喜事请僧道念经祈福、斋僧布施、开光放生……让百姓不花冤枉钱,得了贤守之名。至于民怨沸腾,那些真的是‘民’?”
“果真如此好的品行?怎么会做或偷或抢大修道者的扳指?”李仙姑发出阴阳怪气的笑。
王贞仪指着李仙姑的鼻子,鄙夷地斥责:“你等江湖骗子哪里有实话?你说是就是啊?”
李仙姑冷笑,“和你祖父一样,毫无灵性的蠢物,识不得真神仙。”
陈宛玉忙打圆场:“仙姑,千万别怪她,她早些年也有向道之心,花费重金拜师,却被江湖骗子害惨了,就……”
李仙姑不耐烦地摆手,“别为她搪塞。她爷爷就是个不敬鬼神、打僧骂道的狂妄愚昧之徒,这是前人不肖,遗毒后人,后人复遗毒后人啊。”
王贞仪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你们这些江湖骗子屡屡得逞,无非是愚夫愚妇好欺哄。”
众女无不惊慌地看向海兰。
海兰脸色铁青,瞪着王贞仪,“我也是愚夫愚妇吗?”
“是。”王贞仪直截了当地回答。
海兰气得浑身哆嗦,但忍不下心罚她,于是央求李仙姑:“仙师,使些仙术让这蠢物从此拜服在道门,岂不更好?”
不料站在李仙姑后右侧的女弟子冷然道:“似这种孽畜,即便拜入仙门,也要和玄诚子那般关上十五载。”
另一个女弟子也说:“不,应该要和玄诚子一起被关一辈子。”
陈宛玉悄悄地轻踢王贞仪的脚踝,示意她服软混过去。
王贞仪也觉得太过冲动,想伏低做小。
李仙姑突然狞笑,“小道施一仙术,你若一月内证明是骗局,小道的脑袋送给你。敢不敢和小道打赌?”
王贞仪看她那嘴脸,刚压下去的怒火噌地窜起来,“奉陪到底。”
“项上人头?”海兰哈哈一笑,“这未免太过血腥了,不如换成百两银子。”
“那就谁输就割了谁的舌头,免得她再亵渎神仙,给自己惹祸。”李仙姑奸笑。
陈宛玉紧张兮兮地劝:“一会儿杀头,一会儿割舌头,我怕。”
王贞仪朗声道:“就赌项上人头。”
“那就是让你们见识驱使妖魔的仙法。”李仙姑左手结印,右手高举拂尘画圆,口中念念有词。
王贞仪忽然听到有羽箭破空的尖锐声袭来,抓起凳子挡在身前。
噔!
一声沉闷的钝响,众女就看到一支羽箭挟着符纸狠狠地钉透凳子,都惊叫着趴下。
“休怕,休怕,这是小道凭空摄来的,不会伤到诸位。”李仙姑笑呵呵。
其余女子长松一口气,纷纷起身。
海兰毕竟是将门之女,又在她们之中地位最高,怎能被看了笑话?
她昂首挺胸,以老成的语气分析:“船离岸至少五里远。即便是传说中的八牛弩,射程也不过四里。想射这强劲的一箭,必须游到附近,浮在湖面用弩射。可羽箭和符纸都没有沾水,而且福船十余丈高,看来的确是凭空摄来。”
李仙姑瞅着王贞仪,调侃:“可能是从天而降哟。”
众女子齐齐抬头望天,只见小湖上空无一飘浮物,甚至连一片云彩都没有。
这羽箭……难道真的是凭空而来!?
她们看李仙姑的目光都满是钦佩。
王贞仪稍稍用力就拔出羽箭,摘下符纸。
符纸上写:王者辅不敬鬼神,贬损修道之士,为略惩戒,遣獦狚掘其坟墓,毁其尸骨。
王者辅 ,正是她祖父的姓名。
符纸突然在她手中化为幽蓝火焰,眨眼间便燃烧殆尽。
很奇怪,火非但没有灼热感,还冷冽得刺骨。
手几乎要被冻僵。
众人惊得都连滚带爬,离王贞仪远远的。
“海兰,船靠岸,我要两匹军马。”王贞仪喊着,头也不回地到船首,摇动旗帜。
一炷香的时间后,楼船靠岸,早有两匹雄健的军马等在湖边。
十余丈高的楼船,王贞仪沿着船体外侧的弩窗矛穴,如猿跃如鸟飞而下,轻盈地落在马背上,猛拽缰绳。
军马嘶鸣着几乎人立,然后狂奔而去。
李仙姑俯望王贞仪远去的背影,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这一切都被陈宛玉尽收眼底。她忧心忡忡地轻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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