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蒂冈的深夜，连祈祷的余烬都已冷却。十六公主爱妲·伊莎贝拉·冯·哈布斯堡被安置的寝殿，与其说是闺房，不如说是一座华美的牢笼，一座为特定献祭准备的圣坛。空气里昂贵的熏香甜得发腻，却掩盖不住命运铁锈般的腥气。十七岁的少女蜷缩在巨大的四柱床上，丝绸睡袍下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回响着无声的尖叫——为了人类的未来。
这个理由，像黄金打造的枷锁，沉重而冰冷。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变得粘稠、扭曲。就在爱妲以为自己会被这沉重的寂静压碎时，房间的光影发生了微妙的偏折。没有风，烛火却猛地向一个方向倾斜、凝固。紧接着，空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无声地漾开一圈涟漪。
他来了。
前一瞬空无一物，下一刹那，他已斜倚在床柱旁，姿态闲适得仿佛在欣赏一出即将开场的戏剧。
梅菲斯特·菲雷斯。时之王。
他穿着一身雪白得刺目的三件套西装，剪裁完美得如同第二层皮肤，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成熟男性轮廓。内里的衬衫却是极其张扬的深紫色丝绸，领口敞开着两颗扣子，露出一截冷白色的锁骨，与颈间一条细细的、闪烁着秘银光泽的蛇形项链相映成趣。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眼上夹着一枚精巧的金丝单片眼镜，镜片后，那双淡金色的瞳孔在烛光下流转着非人质地的光芒，像凝固的液态琥珀，深邃得能将人的灵魂吸进去。银色的长发随意披散，几缕垂落在肩头，为他俊美得近乎妖异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慵懒的邪气。他右手漫不经心地转动着一柄造型奇特的短杖，杖头镶嵌着一枚不断变幻色彩的宝石，每一次转动都带起细微的流光。
“晚上好，小公主。”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华丽，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如同大提琴在深夜里奏响的咏叹调，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敲打在听者的神经上。那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问候一位舞会上的熟人，而非面对一个被献祭的少女。
爱妲的呼吸瞬间停滞，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她听说过这位时之王的反复无常与恶名昭彰的“兴趣”——对人类反应的观察与玩弄。此刻，他那双穿透性的金眸正饶有兴味地扫视着她，从她苍白的脸颊、颤抖的睫毛，到紧抓着被单的、指节发白的手指。那眼神，不像看猎物，更像一个科学家在观察培养皿里新发现的、会应激反应的微生物。
“看来，他们都跟你交代清楚了？”梅菲斯特微微歪头，单片眼镜的细链轻轻晃动，折射出冰冷的光点。“为了崇高的……人类存续大业？”他尾音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优雅的讥诮。他向前迈了一步，雪白的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无息。强大的非人气息随着他的靠近无声弥漫，冰冷而沉重，让爱妲感觉自己像被钉在琥珀里的虫子。
“知…知道。”爱妲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几乎被自己的心跳声淹没。她想起了侍女长那些羞耻的教导，想起了父王和主教们沉重的嘱托，巨大的屈辱感让她恨不得立刻消失。
梅菲斯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悦耳却毫无暖意。“‘知道’？”他重复着，又靠近了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少女身上散发出的、带着恐惧的微弱暖意。“多么苍白无力的词汇。”他忽然俯身，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庞瞬间在爱妲眼前放大，淡金色的眼瞳清晰地映出她惊恐失措的倒影。“让我猜猜……他们告诉你，‘服从’、‘忍耐’、‘为了大义’？”他的气息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类似古旧书卷和冷冽金属混合的味道，拂过爱妲的额发。
爱妲猛地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砸在冰凉的丝绸被面上。
时间，在这一刻骤然停滞。
跳动的烛火凝固成金色的雕塑，飘散的熏香颗粒悬浮在半空。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唯有梅菲斯特，在这片冻结的时域中，自如地活动着。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专注，接住了爱妲腮边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指尖传来微弱的、属于人类的温热和湿意，这触感让他淡金色的眼瞳微微眯起，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困惑的涟漪。
“有趣……”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凝固的时空里显得异常清晰。他低头，看着指尖上那点微小的咸涩液体，仿佛在研究什么稀有的标本。然后，他做了一个让爱妲在思维尚能运转的惊骇中无法理解的动作——他将那滴泪珠轻轻含入口中。
舌尖传来微弱的咸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与他漫长生命中所接触的一切冰冷、黑暗、永恒的能量截然不同。一种短暂、脆弱、却异常鲜活的物质界的印记。
时间重新流动。烛火跳跃，尘埃飘落。
爱妲只感到脸颊上那点冰凉触感瞬间消失，仿佛刚才的静止只是她的幻觉。唯有梅菲斯特眼中残留的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奇异的光泽，证明着那并非梦境。
他直起身，退开一步，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优雅面具，但眼神深处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探究。他不再提那滴泪，转而用短杖的杖尖，极其轻佻地挑起爱妲一缕散落在枕边的金发。发丝缠绕在冰冷的金属杖尖上，形成一种脆弱与掌控的鲜明对比。
“告诉我，小公主，”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华丽的咏叹调，却比之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你，自己，在想什么？”他的金眸紧紧锁住她，带着恶魔特有的、对人心幽微之处的洞察**。“愤怒？怨恨？还是……纯粹的恐惧？”他像在拨弄一件新奇的玩具，试图找出它所有的反应机制。
爱妲被这直指灵魂的问题刺得浑身一颤。她睁开眼，对上那双非人的金瞳。在那双眼睛里，她看不到**（至少不是人类理解的那种），只看到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好奇和一丝……近乎残忍的期待。她张了张嘴，喉头像被堵住。愤怒？对谁？对命运？对将她推出来的亲人？怨恨？对眼前这个强大的恶魔？恐惧？是的，深入骨髓。但还有一种更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为什么是她？凭什么要她承受这一切？
“我……”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哽咽，“我只是……不想……”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无助感再次将她淹没，更多的泪水涌出。
梅菲斯特静静地注视着她崩溃的样子，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安慰。他像一个站在玻璃幕墙后的观测者，记录着“人类少女在极端命运下的情感宣泄模式”。她颤抖的肩膀，滚落的泪珠，紧咬的下唇，那混合着恐惧、愤怒、委屈和绝望的复杂表情……这一切都比他预想的要“丰富”得多。比那些只会匍匐在地或狂热献媚的人类有趣太多了。
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混杂着更强烈的探索欲，在他胸腔里滋生。这个“容器”，似乎不仅仅是容器。她是一个……意外变量。
“不想？”他轻轻重复，短杖离开了她的发丝，转而用冰凉的杖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评估意味，从爱妲颤抖的下颌线滑到她脆弱的喉间，感受着她脉搏在皮肤下疯狂的跳动。“多么奢侈的念头，小公主。”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像是在蛊惑，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真理。“在时间的洪流里，个体的‘想’与‘不想’，渺小得如同尘埃。”
然而，就在他的杖尖停留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口上方时，爱妲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是绝望到极致后的反弹，她猛地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眸，直视着他那双令人心悸的金色眼瞳，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微弱的倔强：“那……那你呢？梅菲斯特·菲雷斯！你为什么……要答应这个‘交易’？仅仅是为了……一个更好的‘容器’吗？”她喊出了他的名字，这个举动本身就像一种微弱的反抗。
梅菲斯特的动作，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停顿。他淡金色的眼瞳中，那层玩世不恭的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更深的、翻滚的幽暗。他没想到这只瑟瑟发抖的小鸟，竟敢用问题来啄他。
为什么？
为了对抗虚无界的规则？为了在物质界寻求更稳固的锚点？为了……打发这漫长得令人厌倦的时间？还是说，眼前这个敢于直视他、用眼泪和质问冲击他认知的鲜活生命本身，就是答案的一部分？
一丝真正的、不含讥诮的笑意，极其罕见地、缓慢地爬上梅菲斯特的嘴角。这笑容让他俊美得近乎妖异的面容带上了一种危险的魅力。
“为什么？”他缓缓收回短杖，身体前倾，银色的发丝几乎要垂落到爱妲的脸上，那股冰冷的、非人的气息再次将她包裹。“也许……”他低沉华丽的声音如同耳语，直接钻进爱妲的脑海，带着恶魔特有的诱惑与残酷的真实，“是因为我很好奇……”
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扫描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捕捉着她因他靠近而再次失控的心跳和呼吸。
“好奇像你这样……脆弱、短暂、却又如此……激烈燃烧的灵魂，”他的指尖，这一次没有隔着空气，而是带着真实的、冰玉般的触感，轻轻拂过爱妲被泪水浸湿的滚烫脸颊，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怜惜的温柔假象，却比任何暴力都更令人心悸，“在绝望的熔炉里，最终会锻造出什么样的‘武器’？或者……”他的指尖停留在她颤抖的唇边，淡金色的眼瞳深不见底，倒映着少女惊惶又倔强的脸，像在凝视一个深渊，“……会先把自己燃成灰烬？”
那冰冷的指尖带来的不是**，而是一种被彻底剖析、被置于实验台上的**感。然而，在这份冰冷的探究之下，爱妲的心脏却诡异地漏跳了一拍。不是因为爱慕，而是因为一种更原始、更复杂的震撼——她被看见了。不是作为“公主”，不是作为“容器”，而是作为一个在命运碾压下挣扎的、名为“爱妲”的存在本身，被一个强大莫测、本应对此漠不关心的恶魔，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看见”了。
恐惧依旧盘踞，屈辱仍未消散。但在那恶魔华丽冰冷的外表下，那双充满探究欲的金色眼眸深处，爱妲仿佛瞥见了一丝连梅菲斯特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孤独？或者是对这永恒不变的世界产生的、一丝微不可查的倦怠？这个发现，比任何直接的威胁更让她心神剧震。
时间之王的指尖在她唇边流连，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也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混乱的涟漪。祭品的命运未曾改变，但在这一刻，观测者与被观测者之间，那无形的、冰冷的交易天平，似乎悄然倾斜了微不足道的一角。一丝源于无尽黑暗的、对人类那短暂而炽烈存在的病态好奇，与祭品少女在绝望深渊中意外萌生的、对施予者复杂本质的惊鸿一瞥，在这被熏香和泪水浸透的深宫里，无声地缠绕滋生。
梅菲斯特嘴角那抹莫测的笑意加深了，他像终于找到了实验中最关键变量的科学家，淡金色的瞳孔因兴奋而微微收缩。
“看来，”他低语，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愉悦，冰冷的手指终于离开她的唇，转而抚上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感受着那脆弱屏障下狂乱的心跳，“这个‘容器’里，燃烧的火焰……比预想的要旺盛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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