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在哀牢山深处凝结成雨,滴落在早已腐朽的溜索桥上。和老三抬头看着这座横跨峡谷的古老吊桥,木板上还残留着马帮时期的铁钉和马蹄印。
他身后的李根和阿德都是经验丰富的老药工,此刻却都沉默不语。
“这条道儿,怕是有几十年没人走过了。”和老三轻声说,目光扫过吊桥下望不见底的深渊。
峡谷中雾气涌动,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李根把背筐往上提了提,眯着眼打量远处。他二十年前就跟着家里人采药,还没见过这么偏僻的路。
阿德则悄悄扯下一小块朽木,木头内里是黑的,散发着淡淡的霉味。他问:“这桥能行吗?都废了几十年了。”
阿德是三人里年龄最小的,不到三十岁。年轻力壮,平日里最爱去各种地方“冒险”,这躺出来是要去采灵芝,不仅能深入原始丛林,还能挣大钱,他就跟来了。
风雨晦冥,雷电交加,正是灵芝“三秀”繁殖的必要条件。
这种雷灵芝据说有起死回生,延年益寿的奇效,能卖到天价。这片区域不仅盛产重楼、天麻、铁皮石斛,有传言说在更深处的原始森林里,就藏着这种雷灵芝。
三人预谋了好几天,找了个尽量好的天气,一大早就背着竹筐出发了。先是火车,又是公交车,到了镇上还赶了个牛车,最后徒步走了好几公里才来的。
来都来了,和老三率先踏上吊桥,嘱咐道:“小心点,都扶稳了啊。”
朽木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铁链随着脚步哀鸣作响。
李根跟在后面,感觉每一步都踩在湿霉的棉花上,阿德则数着脚下的木板,试图分散注意力。
战战兢兢穿过吊桥后,又走了一段土路,进了一个山洞。
苍白的灯光照在洞壁上,映出许多歪歪扭扭的刻痕。那些像是某种警示,却因年代久远而模糊不清。
“这些都是以前的马帮留下的......”和老三的声音突然顿住。
前面的路断了。
一道湍急的山涧横亘在眼前,岸边还留着几根生锈的铁桩,系着一根粗大的钢索——这是一个老溜索。
和老三说这是唯一的过路方式,可李根分明看见他的手在发抖。
但别无选择。
阿德找来一段粗布,挂在钢索上试了试,看起来还能用。
一个接一个滑了过去。
当他们终于踏上实地时,心中都舒了一口气,要不说“大地母亲”呢,人还是双脚站在地上,待在母亲的怀抱里,最踏实。
过了桥,又是一段山道,道旁是杂草,往下是江水。
这条路是在岩体中掏出来的,因此地面坑洼不说,还非常窄,高低也不平。
马根个子高,得低着头走才能避免碰到。
不过有个好处就是,人在山体下,可以躲掉一部分雨水,阿德把帽子摘下去,从包里拿出替换的手电,打量着四周:“三哥,这段路是茶马古道吧。”
茶马古道,就像闻名中外的丝绸之路一样,是一条延续千年的商路,以茶叶和马匹为主要交易内容,以马帮为主要运输工具。
随着时代的发展,马帮的运输方式逐渐被淘汰,茶马古道也慢慢消失了,只在一些偏远奇险地段还留存至今。
“先去前面那个山洞歇歇。”和老三指着不远处一个岩洞喊道。
这种岩洞在山道上随处可见,是江水冲刷形成的。
进山洞后,和老三和马根甩了甩身上的水,坐地上抽烟,阿德却跟打了鸡血一样,拿着手电筒照来照去:“三叔,这洞是以前马帮歇脚的地方吧。”
洞壁上还能看到些许被烟火熏黑的痕迹,想必曾经有不少马帮客商在此避雨歇脚。
和老三看着眼前的烟雾点了点头:“是啊,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都变了。”
雨势不减反增,马根猛吸完最后一口烟,站起身踩灭烟头,也跟着阿德往洞内深处走去。
这是一条古老的驿道支线,潮湿的石壁上依稀可见马蹄铁的痕迹。
两人七拐八拐后,前方豁然开朗,雨水顺着山壁流淌,这边的雨好像比那边的小,洞口水帘是薄薄的,水帘后是一片黑压压的森林。
两人同时举起手电筒照着,这里的树都格外粗壮,树间藤曼密布,树干上爬满了青苔。
阿德心想: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祖宗的祖宗。
边上的和老三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奇道:“我以前来过这地方,不记得这里还有个口啊。”
马根从背包里拿出□□和采药工具:“三哥,您都多少年没当马锅头了,这里新凿出个洞也不稀奇啊,我看着这地方不错,里面肯定不少好东西。”
马锅头是茶马古道上马帮的首领,说白了就是在前面带头的,确保马帮的安全和顺利运行。
阿德的包还在刚刚歇息的地方放着,他原路返回,忽然,一阵马蹄声从前面的洞口方向传来,由远及近,在雷声的间隙中清晰可闻,有马铃的叮当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一阵寒气直逼而来,他回头望向漆黑的洞口,声音尽量抬高:“三叔,这条驿道不是早就废了吗?”
没听到那面的回答,只听到他愈来愈急促的心跳声还有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甚至能听到马帮客商的吆喝声:“慢着点!路上湿滑......”
皮鞭抽打空气的“啪啪”声,马匹的嘶鸣声,脚夫们说着老掉牙的荤段子,发出粗豪的笑声......
这些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阻隔。
阿德记得爷爷说过,在他年轻时,这条茶马古道上每天都有马帮经过,运送茶叶、药材和盐巴。可那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别回头!”和老三突然低声喝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那不是现在的声音......”
阿德的身子止不住颤抖,下意识攥紧了衣领。
声音已经逼近到洞口,却迟迟不见火把的光亮,紧接着传来一声凄厉的马嘶,像是马匹受了惊,混乱中还夹杂着人的惊叫:“什么东西!”“救命!”“拉住缰绳!”
然后是重物坠入怒江的“扑通”声,此起彼伏。
马根迟迟等不到两人,又不敢一个人行动,就跟了过来,只看到僵直站立着的两人,刚准备开口又闭上了嘴。
他也听到了。
马蹄声越来越杂乱,像是马队在慌乱中四散奔逃。
有人用听不懂的语言高声念着驱邪的咒语,却戛然而止。
“这是......”马根故作镇定着清了清嗓子。
和老三摆了摆手,艰难开口:“几十年前,一支马帮在这里失踪了,后来人们在江边找到了七具尸体,还有几匹马的残骸。他们的表情......”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再后来这条驿道就很少人敢走了。”
阿德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这种事是有科学解释的,我们平时用的留声机、录音机有储存声音的材料,恰好一些山洞或者山道里也有这种特殊的成分,遇到雷雨天气时,就会产生一些......化学反应吧,然后就出现刚刚这种情况了。”
“啊对对对,我......我也听过这个说法,咱别自己吓自己了,办正事要紧,早点办完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马根声音都有些结巴了。
和老三抽出一支烟点着:“阿德,快去拿包,一会回来的时候拜一拜各位前辈。”
阿德深吸一口气,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科学解释他是真了解过,这条道上千百年来不知道走过多少马帮,深山老洞里残存一些声响再正常不过。可当他走近来时的那个洞口,双腿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火堆在洞穴深处忽明忽暗地跳动,十几个人影静默地围坐其间。他们有的伸出惨白的手烤着火,头发上还滴着水珠,那些水珠竟是暗红色的;有的把沾满淤泥的外套架在火上烘干,泥水顺着布料边缘滴落,在地上汇成诡异的黑色小谭......
阿德喉头一紧,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他本能地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幻觉,刚他们都是幻象,他们听不到的,可就在这一瞬间,那群人齐刷刷地转头过来。
在跳动着的火红中,马根看清了他们的脸,皮肤苍白如纸,像是永远没见过太阳,眼窝深陷,瞳孔里泛着或红火黑的磷光。他们用一种审视猎物的目光盯着马根,仿佛在打量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异类。
阿德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他扶着霉湿的洞壁艰难往后退去:“你......你们是人还......还是......”
话没说完,其中一个人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地朝他走来。阿德意识几乎崩溃,二话不说就往回跑,拖拽着不明所以的两个同伴就往另一个洞口狂奔。
慌乱中,尖利的岩石划破了马根的胳膊,和老三被低矮的石笋撞击头部,发出一声痛呼,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滑落。最可怕的是,身后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含糊不清的呢喃。
三人跌跌撞撞地在漆黑的洞穴中狂奔,没人敢回头看。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见那些诡异的脚步声,他们才瘫倒在地上。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照在他们惨白的脸上。
雨变小了,淅淅沥沥,雷电还时不时地闪现在空中,空气凝滞而湿闷,夹杂着腐烂的落叶气息。
**的枯叶堆积如山,和老三坐着的时候,叶子都没到他腰间了,潮湿的恶臭味直往鼻子里钻。
他拨开身边发黑的枝叶,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快要凝固的血迹,呼出一口浊重的气,指了指前面,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皇天不负有心人啊,总算让我们找到了,不枉这一路......这么狼狈。”
两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有株巨大的铁皮石斛盘踞在腐叶中,树根缠绕处长了一圈“□□”状的蘑菇,每一朵都有一个半巴掌大,在微弱的夜光下泛着诡异的蓝绿色光泽。
“三叔,这下我们发了啊。”阿德盯着地上的灵芝就跟看到金条一样,内心止不住的激动,脑子里已经过了一遍买房买车的美梦了,刚刚的惊险早已忘却。
马根卸下背上的竹筐,长出一口气:“这躺真他娘没白来啊,都快吓死老子了......”
话头就此止住。他侧身的那一瞬间,余光扫到几十米外的大树上有一团泛着莹白光晕的物体,他心中窃喜,还以为是什么稀世珍宝,定睛望去,瞠目结舌。
那是一棵参天巨树,树干粗得要五六人才能合抱。在盘根错节的枝干间,一个人形的轮廓若隐若现。
马根死死盯着那个影子,拼命告诉自己那只是株形似人形的巨大人参,毕竟深山老林里什么奇珍异宝没有?可当他颤抖着靠近时,一道闪电劈开夜空,惨白的电光下,他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不,不光有脸,还有如瀑般垂落的黑发,有修长的四肢,有几近透明的皮肤。
这是真人,真是人啊。
最可怕的是,那些细密的藤蔓好像不是缠绕在她身上,而是从她的血管里,从她的头皮下生长出来,与她的身体融为一体...
阿德正小心翼翼地端详着手中的灵芝,被马根的惊叫声惹得不耐烦:“马哥,小声点,别咋咋呼呼。”
马根脸色惨白如纸,跌跌撞撞地退到和老三身边,举着手电筒的手剧烈颤抖:“三哥,三哥,你看那边......”
“别叫,小心引来......”和老三的训斥戛然而止。
他拿手腕抹去眼角的雨水,也把光束对准那边,瞳孔骤然收缩。
仿佛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三人下意识地相互挽着,一步步向那诡异的人影靠近。女人的皮肤在夜色中泛着病态的光,血管中流淌的似乎不是鲜血,而是树的汁液。她紧闭的双眼下,隐约能看到眼球在快速转动,像是在做着什么可怕的梦。
这荒郊野岭,三更半夜,雷雨方歇,一棵古树上竟然生长着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女人。或者说,一个女人正在变成一棵树?
阿德也慌了,他攥紧马根的胳膊,声音细若蚊蝇:“三叔,这.....是人是鬼啊?咱还继续吗?”
“别看了!快走!”和老三猛地回过神来,拽着两人转身就跑。
雨停了,雷声消散在远方,一阵阴寒的山风掠过树梢,身后传来细碎的响动,那声音在漆黑的夜色中诡异地游移,时而逼近,时而远离,像是在猎寻着什么。
三人的脊背都要凉透了,谁都不敢回头。若是回头,或许会看见那个女人睁开了眼睛,又或者......她已经不在那棵树上了。
“这几颗拿回去也足够了......快走快走。”和老三颤抖着手把眼前的几颗灵芝连根拔起,胡乱丢到筐里,催促着他们,也催着自己。
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腐叶间蜿蜒爬行,树枝像是被某种力量拨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
突然,一根粗壮如臂的黑影猛地从前面树冠垂了下来,阿德魂飞魄散,拔腿就跑,撕心裂肺地喊着:“有蛇!有妖怪!快跑啊!”
三人慌不择路地狂奔,和老三被树枝绊了一脚,从坡上滚落,他蜷缩在一棵大树后,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令人窒息的一幕——数十条粗长的“蛇”正缠绕着人影,那人在黑暗中徒劳挣扎,发出含糊的呜咽。
和老三喉头一热,爆发出一声怒吼。他抄起地上的砍刀,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然而刀还未挥出,整个人便如坠冰窟,浑身僵硬。砍刀落在地上。
他看清了,那根本不是蛇,是树,是草,都是活的,在黑暗中狰狞舞动,吞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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