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玉烛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她不知沈筠在离开后的四百多日里是否为这个问题寻到答案,她还没有。她继续翻阅蓬莱阁中藏书,想着——无论沧海桑田如何变幻,她阅书万千,总有一日应会觅得答案的。
炎炎夏日,清风徐徐,十里送荷香,一同飘来的还有明媚的笑语欢声。玉烛闻声向窗边走去,不远处靠近堤岸那一片,广植芙蕖,硕大清圆的碧玉盘中仍留有昨夜凝成的露珠,粒粒晶莹光珠缀于墨绿,其间更有灼灼莲华亭亭端立,载动少女欢娱的桂棹兰桨来回穿梭。
真可谓是不识愁滋味!
玉烛观望了一会就往里走,倚躺回小塌上,随手翻动两页,倦意上头,打了打哈欠,直接用书卷盖住脸,遮住明晃光阴,偷得半日小闲。
未几便听得鹧鸪数声,心中陡生不快却又惫懒十足,只是小声嘟囔句,迷糊中抬起手捂住耳朵,可偏巧这小东西闹人得紧,继续有节拍地啼叫着,终是惹得玉烛忍无可忍,一把拿下书,就着右前方的书架处扔去。
“玉烛!”朱翎栩从书架后钻出,拾起书,盈盈笑意朝她走来。
“你,吵死了!”
“吃饭了!”
她从他手中拿过书,重新盖在脸上,“我今日没什么胃口,不想吃,你不用管我。”
“不行!”朱翎栩微微躬身,将书册从她脸上拿下,放缓语气,温和中带有不容拒绝的坚持,双手拉着她的手,企图将她拉起身,半是哄道:“暑气正盛,我用荷叶熬了粥,很是清甜,再配上流心的咸鸭蛋,美味极了,多多少少喝一点再休憩,不然胃难受。”
“不了!”玉烛将手争脱开来,侧翻着身,合上双眼。
“玉烛……玉烛……“他并不死心,在一旁坐下,捏住她的肩,缓缓将她扶起,温言乞求,“阿姊……”
玉烛睁开半只眼,睨着他。这几年来,他的血肉肆意滋长,原先比她还矮的个头如雨后春笋般迅速拔高,有了宽厚的肩膀,更为有力的手腕骨骾,比她高了一个头,即使她也在成长,仍是远远不及。她忆起,或是她及笄之时,亦或是更早他从童稚孩提长成翩翩少年时,他便不再阿姊长阿姊短地那般唤她,而是固执缱倦地唤着她名字,反倒是如今日这般重拾旧称,格外弥足珍贵。
她再听他叫了几声,满足到有些膨胀,才起身,作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随他下楼就餐。
同他说的一样,荷叶粥清甜,配着咸鸭蛋甚是可口,她一连喝了两碗。
粗陶钵中还盛有大半的粥,玉烛替他添上一勺,暗自在心中算了算日子,自沈筠外放后,南台渐渐被人遗忘,八局那边遣人送来物资的时间,越拖越长,克扣也愈加明显,上个月的米面,今都已新一月中旬了,仍未进项,更别提这个月的了。
且今日也算到了约定的时间。
她打定主意,嘱咐朱翎栩记得给林子中鸡鸭喂食供水,就匆匆出门。
午后熏蒸,宫道上人烟罕至,酒醋面局那处,更是冷清得连个活物都不曾见,好不容易逮到一名小火者,也像泥鳅一般圆滑得霎时不见踪影。
一个多时辰后才候来姗姗来迟的佥书,将文书凭证奉上,他们仍是振振有词地推拖着,临了依旧是那句——回去等着,轮到了,物品足后,自然会将东西送到南台。
可米缸都快见底,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玉烛再是愤愤不平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另寻办法。她手中还有几件剩余的首饰,只是如何将它们换取更多的吃食,得好好比较一番。她埋首疾行,全然没留意周遭,一不留神就与迎面而来之人撞个满怀。
她连连道歉,见来人并不打算深究,福礼告退。
岂料未走出几步,那人便出声叫住她,“都人留步!都人可是前来领东西的?瞧!这满腹心事、一脸丧气的,可是王如海那小子糊弄都人,按下不给。”
这人语气轻佻,黏腻的目光始终盯在玉烛身上,她不喜,并不想搭话,不曾停留,继续迈出脚下步伐,却听见那人又说道:“都人可愿信我,在这里等上一等,我进去同他理论一番,保管都人今日能领到东西。”
他应是深谙人心,懂得玉烛此刻的迫切所求,直击深入,蛊惑着让人刻意忘却那些不适感。玉烛闻声下意识地驻足,回头狐疑地看向他。
“我平日里就看不惯那小子媚上欺下、克扣私拿的作风,都人且等上一等。”
他说完后便径直入内,墨绿色撒曳上绣的龙纹在阳光下张牙舞爪、狐假虎威。不过同里面那位佥书服饰一样,看样子也是局里的佥书。
或许他真能说动。
没一会,那人出来,身后跟着一名火者,“冉都人这边请!刚查了一下,是我们这边的疏忽了,原定每月初七会将米面等物品送至南台,这次竟耽误了这么久,这么干,你看行吗?待会就让福禄把这次的连同上次的一同送去,为了弥补差事的欠缺,还再额外补上精米三斗,行吗?”
“多谢佥书了。”玉烛福身道谢,同二人前去库房。
“那好……那好……,都人这般的灵巧聪慧,往后还要劳烦都人在殿下面前为我美言上几句。”
那人带着玉烛慢悠悠地东拐西拐往深处走去,是库房方向但那名叫福禄的火者已不见踪迹。
他继续东拉西扯说着一些不着调的话,玉烛忧惧顿生,面上不显,默默记住走过的每条巷道,再暗中窥视那人的一言一行,时不时地答上几句无关要紧,放松他的警惕,不知不觉就拉长与他的距离。在一个分叉处时,玉烛悄悄拐进另一条道,埋首快走一段距离后,见那人没有跟来,方才心中生起劫后余生的喜悦。
只是那人见身后没有人,一定会折回寻找的,自己得赶快离开。
玉烛见呼吸已放缓,拿下扶墙的手,可正准备起身离去时,突然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环上她的腰,拐着她走几步,将她按在粗粝、被晒得滚烫的红墙上。
“玉烛这是跑那去呢?可害得我好找!”那人阴森森地开口,又抬起一只手,轻佻地用手背摩挲玉烛的脸颊,“玉烛……玉烛……”
他轻慢地唤着,只觉唇齿生香,渐渐地,改用手指细细描摹玉烛的眉眼。
“可真真是个美人啊!”他感叹着,堂而皇之地袒露无穷无止的贪欲。他不想放手,不顾玉烛的挣扎,发狠用力地紧箍着玉烛,想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使她永生永世都挣脱不得,“乖乖儿,你可知我这般远远看了你多久,你可知我为你尝了多久的相思苦。宝贝儿,就乖乖地跟着我,好好侍候我,以后我会护着你的,不用再受这样的窝囊气。”
那条狗般腥臭污秽的舌头在她脸上来回舐舔着,她嫌恶到极致。耳旁那些分明是柔情蜜意、万般怜爱的言辞,她只觉毛骨悚然。
这几年诗书教化,如沐春风,她知礼明德,可骨子里那股不认命的野蛮劲久久萦绕根骨,原来,一直以来她都不会任人宰割的。
她迫使自己冷静,放松僵硬紧绷的身体,唇边勾起一抹浅笑。
“公公当真会好好疼我?护着我?”她嘴角笑意加深,抬手拔掉发髻间钗环,随手一扔,任由如瀑青丝逶迤滑落,柔媚地勾住他的脖子,右手学着他的作派,从脸颊一路向下轻抚着他的脖颈。
“会的……会的……”
玉烛见他已心猿意马到迷糊混沌,再次学着他,倾身向前,将头靠近他的耳畔,轻吐兰息。
“公公当真那般疼爱我,我想要什么都给?”
“给……一定给……就是美人儿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来给!”
“可我不要天上星,也不要水中月……”她轻言轻语,酥骨娇媚,可也掺杂了剧毒,冷心冷情的,“我只想要……你的……命!”
那人睁大了双眼,惊惧中蕴含着滔天怒意,他张开嘴试图说些什么,却是徒劳无功,破风箱一般的嗓子只是大口喘着粗气,他一手擒住玉烛的胳膊,用劲发力,誓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另一只手往脖颈处,试图拔出铜簪,缓释疼痛。
然玉烛是个没有痛觉的人,无论他如何用力捶打,她一动不动,手中的铜簪一插到底,甚至她开始转动铜簪,搅动肌皮下的血肉。
剧烈的疼痛使得那人再也顾不上手掌下的玉烛,他双手挥自颈间,胡乱摸索着,玉烛趁机脱离魔爪,离他远远的,冷眼看着他将颈间铜簪拔出扔远,大量喷洒出的热血,染红本就殷殷一片的高墙。
他不想死,跌撞挣扎着求生,踉跄无章地奔向巷外。
那样他兴许得救了,可她呢?
玉烛看向一直静静待在角落里的石块,说不上方正,也算不上太大,可它能成为一件趁手的武器,甚至是凶器。
她拾起它,快速地向他奔去,重重地朝着他后脑勺袭去。
这样,一切都结束了。
————
日薄西山,除却远边天际与地平线交接处,暖金色与红霞融为一体,头顶的天穹,好大一张墨蓝幕布,几点散星参差不齐的铺点其中。
灼人暑气散去,微风挟着丁点寒气毫无章法的一波接一波来。趁着凉爽,朱翎栩将菜地淋了一遍,也将放养在林间草丛深处的鸡鸭送回篱笆,担心半夜一场骤雨不期而至,就连院里晒着的衣裳也都收了进去,一一叠好。
他新熬的荷叶粥已凉。
只是玉烛还未归来。
他托腮静静等着。东边圆月高悬,天幕中的碎星越来越多,似随手抓一把细盐抛洒开来,铺满整个天穹。
他开始变得担忧,忧虑玉烛是不是碰上什么大麻烦。可他却是无用的,踏不出这座孤岛般的宫殿。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生怕错过一丝一厘,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见到满身疲倦的玉烛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归来。
她三千乌丝披散在背,一手提着绣鞋,**着脚,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他想起了初见之时也是这般,她散着发,执灯,向他而来。
然后,一眼万年。
神女无恙。
他起身相迎,可她从他身边走过,毫无留恋。
“玉烛,吃饭了。”他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有询问的,有担心的,有安抚的,可最后统统化为这一句。
玉烛只想快步进入屋内,然后好好睡一觉,可她没走出几步便察觉他伸手勾住了她的袖子,“我今日有点乏,想睡觉,就不吃了。”
她勉力勾起唇角,尽量放轻语气,温和地对他说话。
“衣袖怎么是湿的?”
“茕茕,我今日是真的累了,我想休息。”她近乎恳求地回答着,而那双眼睛太过于平静,如汪洋的湖面,水波不兴,底下却蕴着无尽的他看不懂的忧伤。
他无法拒绝她的一切请求,点了点头,松开她的衣袖。他知道她今天应是遇见某些事,他多想她能倾述给他听,可她不肯,他只能尊重她的意愿,十足体贴地开口嘱咐她一些诸如换衣、保重身体、注意风寒之类的琐事。
每一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想着他毫无保留地对她好,总有一日,她会对他敞开心扉的。
接后的几日,同往昔一样,读书、写字、干活,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只是玉烛比起往日,现更喜欢待在沿岸的堤上,有时她喜欢一人静静坐在树荫下看书,有时则是呆看着不远处藕荷深处。
今日她便是如此,手中的书卷掉落了也不知。朱翎栩轻轻地从背后靠近,蒙住她的双眼,屏着呼吸,瓮着声音,让她猜。
玉烛知是他,却并不想如他意,向后伸出手,重重地掐在他手臂上。
“你怎么能这样呢?”他放下手,一脸委屈地讨要着说法。
“我就这样!你能这么办!”玉烛被他逗笑,将一旁放着的石菖蒲放些在他手中,自己抱着余下的和书卷起身,“回去和陈艾挂在一起,才像是过节。对了!我换的米面,你可去取了。”
“放心,已经拿到并放着了,只是这次怎么换这么多,吴侍卫说还有,不过要晚几天再送来。”
玉烛放心地点点头,同他没走几步,便听见藕花丛中的嬉闹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乱纷纷地呼救声。
“糟了,那边像有人落水了。”
玉烛回头顺着朱翎栩的视线望去,海子中央有艘小舟沉没了,呼救的少女掀起巨大水花,波浪向四周扩散,岸上候着的侍女嬷姆因不会水只能哭天抢地地叫喊着。
“拿着!”玉烛将手中菖蒲、书册放进朱翎栩怀中,急奔跳入水。
“玉烛……”他担心不已,也奔至岸边,仔细盯着水面,祈求她平安无虞。
所幸不久,他便看见玉烛拖着一华服少女向对面堤岸游去,那边岸上原本哭声撼天动地的仆丛这才止住泣泪,搭手助她二人上岸。
至此他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
上岸后,玉烛见少女昏迷不醒,猜测应是呛了水,赶紧按压她的胸膛,几十下后,见口中吐出不少水,再俯首对着她吹气,助她呼吸。
“姐姐,多谢……”朱矜娆睁眼后,映入眼帘的是同样浑身湿透的玉烛,她感激地一笑。
“娆儿……”
陈皇贵妃听见朱矜娆落水的消息就惊慌失措地赶来,万幸她赶到时,朱矜娆已被人救起。
“母亲……”朱矜娆挣扎着扑向陈皇贵妃。
“可吓坏母亲了,幸好没事,幸好没事。”陈皇贵妃后怕似地紧紧搂住朱矜娆,不住地抚摸着她的头。
“娘娘,还请让臣给公主殿下把把脉。”姗姗来迟的太医,赶忙跪下替朱矜娆请脉。
陈皇贵妃这才拭了拭颊上泪珠,由近侍搀扶着起身,恢复平日里端庄大气的神人妃子模样。
待太医请完脉,退下开方后,随着陈皇贵妃而来的仆侍纷纷从身后走出,赶忙替朱矜娆披上鹤氅扶她回寝殿沐浴更衣。
“绮红,这些人你看着处置吧!”陈皇贵妃扫了眼跪伏在地原先侍候朱矜娆的嬷姆宫娥,深叹了口气,“只是今日娆儿有福得菩萨护佑,不许见红,折了她的福份。”
说罢陈皇贵妃转身准备回蕉园,可突然又想起什么,慢慢走到玉烛身边,亲自将她扶起,含着笑慈眉善目地唤着她:“冉……玉……烛!”
“娘娘还记得奴婢。”
“过目难忘!”
————
两岸相隔甚远,只见其人不闻其声,朱翎栩焦急地注视着对岸,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浑身湿透的玉烛跟着陈皇贵妃离去,最终淡出他的视线。
莫名的,他心中患得患失得厉害。
他静静注视着波漾的水光,良久才迟钝地意识到——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季,一个落了水的人,若是没有得到良好的照顾,一直湿衣加身,总是会落下病根的。
他还有很多事情可以为她而做。
他抱好怀中的菖蒲同书册,急急赶往住处,烧水、熬姜汤,数着流逝的分秒,待她归来。
只可惜他等来的是,一名陈皇贵妃身边的女官。
他随她前往蕉园觐见,临走前折回房间拿上件自己的长衫。
这是他第一次踏足同他体内奔涌着的血脉连在一起的富贵锦丛,是个很美的地方,不同于南台的落败,这里生意盎然、繁茂苍翠,处处栽种名花异草,妥善打理,不遗余力地展示着天家精致雍容。
他满腹心事,无暇顾及,疾行向前。
“再美丽的鸟儿,也是贵人们消遣的玩意,不听话只有死路一条啊!”
前方有名长随提着只金丝笼迎面而来,笼中关有只奄奄一息的白雉,雉鸟应是受过伤,原本荏苒素华的雪衣上洇着黑红的血渍,轻纱般的羽翼垂落,扫了一路,脏污不堪。
“谁叫你不听话,先是饿几天,抽了鞭子,陛下和娘娘仁慈,放过你,你却不知恩图报,想着逃跑,还叼了娘娘,你不丧命谁丧命,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要再做这任人赏玩的笼中雀鸟。”
朱翎栩听得心惊胆颤,他回首望着白雉,它哀伤不矣的瞳子中折射出他的身影,一样的狼狈不堪、轻贱浅薄。
“殿下……殿下……”
领路的女官见他呆愣在原地,出声轻唤。
“这是贵州宣慰使贡上来的,漂亮是漂亮,只是野性难驯,伤了娘娘,今早陛下命人溺毙了它,不知为何拖到了这时。”
朱翎栩点点头,不多言语,继续跟着女官前行。
不一会便到万善殿,一进门,他便看见**、如落汤鸡似的玉烛跪倒在地,微微瑟缩着。
他心中紧了紧,将理智抛之脑后,匆匆走上前为玉烛披上长衫,后才对陈皇贵妃叩首行礼。
见是他,陈皇贵妃停了手上翻阅的纸张,差人奉茶,按例问询些近况。
朱翎栩脸上稍显惶恐,却也谨顺地一一作答,放在膝上的手抓紧了衣摆又松开,完全是一副久居山野突然误入人世的稚鹿模样。
陈皇贵妃见此,不动声色地摇头笑笑,端起茶盏,啜饮小口,发觉不是刚上贡的新茶,立即嘱咐宫人重新奉上才来的蒙顶黄芽。
可能因那奉茶之人是新来填上的,做事有些毛燥,手忙脚乱间便打翻杯盏,顷刻茶水就洇开了案上好几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白宣。
她想补救,匆匆忙忙用袖子擦拭水渍,却又碰倒案上另一杯泡着花茶的盏。
“不长眼的蠢蹄子……”
站于边上的近侍赶紧跳出来责骂,却被陈皇贵妃打断,她柔声嘱咐那吓得如鹌鹑般瑟瑟发抖的宫婢退下,然后拿起那一叠完好的纸张摞齐抟好,抛置于地。
“烧了吧!”
身边近侍大惊,赶紧跪地告罪,反观陈皇贵妃端坐于塌,嘴角依旧噙着温婉笑意,极是漫不经心。
朱翎栩闻言,垂眸朝地上纷纷扬扬铺陈一地的纸张望去,也只是这一眼就足以使他凉透周身热血。
“起身吧!陛下都看过,也知道。”
他怔怔地将视线移至一角,那跪伏在地,他万分熟悉却又倍感陌生的身影上。
这满地的字迹,行行句句皆是他所熟悉的,更是他一笔一划亲手握住她的手字字教出来的,她的字与他笔下的字无二,这曾是他心中最为隐秘、得意的欢喜,可此时它们正悄无声音地躺在光滑如玉的地面,冷冰冰地对他发起嘲弄。
“兴庆十年,冬月十三,沈筠授《韩非子》内储篇,问:三恒专鲁、三家分晋,若移为君,汝何为?栩对答之:韬光养晦,分而化之……”
“兴庆十一年,菊月初七,逢黄安诗案,筠对上置有异,授《赤壁赋》,引乌台案,借古讽今。栩执见:笔墨喉舌者,书者无意,听者有心,上驰天听,数罪加身,无所答辩。君者贤明,定当视之一笑,言自得矣……”
“兴庆十四年,如月廿十八,及至午时,筠姗姗来迟,浑浑噩噩犹自失魄,盖辞行也……”
宫人搬来火盆,近侍随手一大把将既是忠诚又是背叛的满纸诉状丢入火焰,霎时就已为灰烬,可那些倾心相待的年岁同确之凿凿的背叛,并不会随火而逝,相反化成一只名为痛苦的巨兽,撕扯着,痛彻心扉骨髓。
“玉烛这些年,你辛苦了。”
玉烛一直躬身地将额头抵触在地面金砖上,冰冷感传来,她不知是自己的心冷,还是地砖更冷。
或许是她的心更冷吧!如硬石,捂不热,也暖不化。
此刻,她知他端坐在上,一直细细看着她,她看着她丑态百出、露出原型,他的性子柔软温吞,从不知仇恨、怨苛,可这些雪花般的纸片倾述着悠长静好岁月背面的背叛,他总是会厌弃憎恶她的。
那就让他厌恶好了。
她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然后直起身来,盈盈对着高高在上的陈皇贵妃一拜,“能为陛下同娘娘办事,是奴婢的福分,何敢妄言辛苦。”
她亲口坐实了她的背叛。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神色枯败,眼角通红,蓄着泪,是被人丢弃,找不到归途的茕兔,嘴唇无声地张了张,又闭上,缄默不语。
“好孩子!”陈皇贵妃起身,足尖碾过一张张未曾烧完的纸张,走过去纡尊降贵地将玉烛扶起,撇去她身上那袭旧衫,命宫娥将自己的蜀锦披风取来,为玉烛披上,“今日你又救下公主,大功一件,与本宫也投缘,便允了你想留在翊坤宫侍候的愿,如何?”
“奴婢多谢娘娘!”玉烛重重叩首谢恩。
只是原本的期许、欢歆稀碎一地,堵在心间,莫名的难受。
可这条通天之路是她自己所求的。
那么,合该算她得偿所愿才对。
朱翎栩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去的,他感觉自己深陷一场浮世南柯,虚幻得紧,也宛如那一地的诉状及那件旧衫可随意丢弃,任人践踏,最后再被烈焰焚得一干二净,也如同陈皇贵妃同兴庆帝养在笼中那只白雉,不受管教便会挨打挨饿,若是一再犯事则会被捂死溺毙于金丝笼中。
原来,他的一生可以愚昧,可以无知,可以战战兢兢,唯独不能生出那些虚妄可笑的抱负、憧憬。
快到端午了,日头更大,更晒,可他坐在庭中直面曝晒,仍觉直堕三尺寒窟,冷得厉害。
其实在他内心深处还有一丝渴求,一丝不顾一切的希冀,他想再见见她,再听她告诉他别信,那都是假的。
很久很久,他才等来了她。
可也失去了她。
玉烛受陈皇贵妃特许,最后再回南台收拾东西。她一进院落便见那傻子失魂落魄地坐在院中等着她。她心中猛惊,下意识疾步上前想摸摸他额头,查看是否中暑,可愈靠近,愈知如今的她,已失去与他攀附一二的勇气及立场。
她颓然放下手,转而径直入了房间,开始收拾,她的物品并不算多,这几年为了生计从江南带来的那些首饰、银钱、锦衣变卖置换得一干二净,除了宫里发放的常服,已无其他什么多余的物件。
然屋内处处可见不值钱的小玩意,譬如手上这枝木钗,是她及笄之时,他亲手雕的;还有床铺上的枕头,是她带他一同种菊采菊,再加入决明子、陈艾等缝制的,再还有桌上的毛笔,也是他亲做的。
但,都已是过去了。
明日即新生。
玉烛拖拖拉拉地收拾着东西,天黑,她没有掌灯,伶仃地靠着床,抱着膝,席地而坐,不知何时门外响起笛声悠扬。
其中哀伤不绝如缕。
她静静地听了一夜;阶下院中,他默默吹了一宿。
一门之遥,咫尺天涯。
翌日,朝晖初升,霞光万丈,昨夜里凝成的宿露憩息叶片枝头,薄薄地一片新绿湿意。玉烛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他,衣衫带着朝露的潮气,发丝微乱也挂着几珠白露,整个人颓靡萧瑟。
她抓紧肩上包袱,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几分,才平静前行,与他擦肩过。
“玉烛,留下来好吗?”他出手拉住她,“昨日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她们与你做戏诓骗我呢。或者你是被逼的,一定是被逼的。”
“你留下来好吗?我求求你留下来,不要走!就算是真的,就算你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也不重要。都不重要了。你留下来,我们还和从前一样,我会乖的,不乱接触人,不乱说话,不乱看书。只要你留下就好!”
他语气卑微十足,带着哭腔,焦急慌乱地挽留着,以为只要自欺欺人就能如往昔一样。
“不好!”玉烛一口残忍地拒绝,不作留恋扳开握住手臂的那一根根手指,继续大步朝前。
“玉烛……玉烛……”他匆忙追出去,没顾及脚下,被衣衫下摆给绊倒,发出一丝丝地抽痛呻/吟。
前方的脚步放缓,可终究没有驻足,朱翎栩爬行向前,抓住她的裙摆,“玉烛我求求你不要走……不要走。”
其实眼泪是可以忍住的,她长叹一声,抬首看着湛蓝湛蓝的天,生生将眼泪憋回去。
可是鼻血呢?
一滴,一滴往外蹦,玉烛随手一抹,看着掌心满是的血迹,她想起很多年的那一天,她也流着鼻血第一次知晓这世间有这么一个可怜虫。
她狠下心来,拖着腿就着这样走几步。
可还是不忍心。
再次擦了擦鼻间血迹,转身蹲下去,抬起他已是满脸泪水的头,轻柔地替他拭去,一寸一寸缓慢地描摹抚摸着,万般爱怜,如珠如宝。
“玉烛,我们还能和从前一样。”
她摇摇头,“你知道吗?你该恨我的,该怨我的,该骂我的。唯独不该这般下贱地求我。”
她握住他的手,抬起,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不……不……”他惊吓到,惧怕万分的挣脱她的手,向后退几步,可见她鼻中两行猩红热流缓缓涌出,心疼更甚,拾起自己的衣袖,想要为她拭去。
她偏头躲过,起身转头。
朱翎栩再次死死捏住她的裙角。
玉烛见他仍是灵顽不灵,轻声一叹,躬身直接撕下裙摆,快步疾行至直拱门下,才再回首看着呆愣握着裙角坐在地上的可怜虫,跪地朝他郑重一拜。
“玉烛本就是无心无肺的烂泥人,殿下不必如此用真心相待,今日你我恩断义绝,就如此裙,何堪相复。”
重新修过,细节发生了改动,但大体剧情不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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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远于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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