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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陆宅的日子,像一潭表面平静、深处却暗流汹涌的死水。沈微的身体在精心的照料下,如同一株被霜打蔫的植物,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恢复着一点生机。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血色,瘦削的身形不再那么触目惊心,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洞,依旧如影随形。头痛是忠实的伴侣,时轻时重,如同钝器敲击;肌肉的酸痛在阴雨天尤为明显;夜晚的梦境依旧是光怪陆离的战场,醒来时总是一身冷汗。

护理人员遵循着无形的指令,每天都会推着她,在固定的时间,沿着固定的路线,“不经意”地经过琴房门口。那扇虚掩的门,那架在阳光下折射着幽光的黑色三角钢琴,成了这条寂静路径上唯一的变数。

起初,沈微的反应是彻底的漠然。空洞的目光扫过,如同扫过走廊里任何一件普通的装饰品,引不起丝毫涟漪。护理人员推着她平静地滑过,门内的世界与她无关。

然而,重复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当第四次、第五次轮椅平稳地滑过那道门缝时,变化悄然发生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架钢琴上的时间,开始变得比之前长那么零点几秒。眼神依旧空洞,但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困惑。仿佛那冰冷的黑色物体,隐隐触动了大脑深处某个被厚厚尘埃覆盖的区域,带来一丝极其模糊的熟悉感。她的指尖,偶尔会在轮椅扶手上无意识地蜷缩一下,又迅速松开。

这种细微的变化,被陆沉舟通过监控看得一清二楚。每一次那几不可察的停顿和指尖微动,都像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名为希望和焦灼的涟漪。他屏住呼吸,像一个等待猎物踏入陷阱的猎人,只是他渴望捕获的,不是伤害,而是她复苏的灵光。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护理人员像往常一样,推着沈微走向琴房的方向。轮椅平稳地滑行在光洁的地板上。

就在轮椅即将抵达琴房门口、那扇虚掩的门缝再次展露出钢琴一角时——

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的钢琴声,毫无预兆地从琴房内流淌出来!

是克莱德曼的《星空》!一首技巧简单、旋律却极富情感张力的曲子!音符跳跃着,带着一种笨拙的、磕磕绊绊的熟悉感,仿佛初学者在艰难地回忆和摸索。

推着轮椅的护理人员脚步猛地顿住,脸上露出惊讶——这是陆先生安排的?琴房平时是锁着的!

而轮椅上的沈微,反应更加剧烈!

就在第一个音符钻入耳膜的瞬间!

她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前一弓!双手死死抓住了轮椅的扶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泛白!空洞的眼神骤然聚焦,瞳孔急剧收缩,里面充满了巨大的惊愕和一种被强行撕裂的剧痛!

那熟悉的旋律!笨拙的指法!每一个磕绊的音符都像一把钥匙,狠狠捅进了她大脑深处被层层封锁的记忆之锁!

混乱而强烈的画面如同火山喷发般轰然炸开!

不是冰冷泥水!不是消毒水! 是温暖的灯光下,她坐在琴凳上,手指笨拙地在琴键上跳跃,弹奏着这首《星空》。旁边,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倚着钢琴,侧脸线条冷硬,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和柔和?是陆沉舟!画面里的他,没有狰狞,没有冰冷,只有一种让她心跳加速的、带着压迫感的……存在感?

紧接着,画面扭曲! 同样的琴房,同样的钢琴!但灯光变得惨白!那个高大的身影变得模糊而充满戾气!他猛地砸下琴盖,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碎片飞溅!他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弹!给我继续弹!取悦我!这是你唯一的价值!”

然后是小女孩哭泣的脸庞! 念微!小小的她跑过来,抱住她的腿,仰着小脸,泪眼汪汪:“妈妈不弹!妈妈抱抱!”

再然后又是冰冷的医院! 戴着口罩的医生拿着针筒逼近,声音如同诅咒:“你的孩子死了!是被陆沉舟在琴房里害死的!他嫌她吵到你弹琴了!”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从沈微喉咙里爆发出来!她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双手猛地松开轮椅扶手,身体拼命地向后蜷缩、挣扎,试图逃离这声音的源头!轮椅被她剧烈的动作带得摇晃起来!

“沈小姐!小心!” 护理人员慌忙稳住轮椅,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坏了。

琴房内的琴声戛然而止!紧接着,琴房的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

陆沉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尖叫和混乱!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惊慌失措的护理人员,最后死死锁定在轮椅上那个因剧烈痛苦和恐惧而浑身颤抖、眼神狂乱的女人身上!

“沉……沉舟……” 一个极其沙哑、破碎不堪、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确认和巨大恐惧的音节,从沈微剧烈起伏的胸腔里挤了出来!她看着他,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混乱——刚刚闪过的那个在琴房里专注倾听的陆沉舟,和眼前这个带着压迫感冲出来的男人,还有虚假记忆中砸琴、害死孩子的恶魔……所有的影像在她脑海里疯狂冲撞、重叠!

剧烈的头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沈微双手再次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发出痛苦的嘶鸣!她的身体在轮椅上剧烈地抽搐、扭动,仿佛要将自己撕裂!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针,在她的大脑里疯狂搅动!真实与虚假的界限彻底崩塌!巨大的认知撕裂感带来的痛苦,远远超过了身体的任何伤痛!

“不是我!不是我害死的!孩子……念微……琴房……沉舟……” 她语无伦次地嘶喊着,破碎的词语充满了绝望和无法调和的矛盾,眼泪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

陆沉舟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又被投入滚烫的油锅!他听到了她喊他的名字!“沉舟”!那声呼唤里,有恐惧,有混乱,但也有一丝……被旋律唤醒的、极其微弱的熟悉感!这让他欣喜若狂!但紧随而来的,是她更剧烈的痛苦和将他视为凶手的指控!

他再也无法保持距离!他几步冲到轮椅前,不顾她惊恐的挣扎和推拒,俯身,用强大的力量小心地禁锢住她伤害自己的双手!他强迫她看向自己,目光深沉得如同漩涡,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和急切,试图穿透她混乱的屏障:

“沈微!看着我!我是陆沉舟!念微好好的!她在等你!她就在家里!没有人害死她!琴房……你弹琴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玩!你忘了?!” 他试图用最直接的事实冲击她的虚假记忆。

然而,此刻的沈微,已经完全被混乱的记忆风暴吞噬。陆沉舟的靠近,他强势的气息,他话语中“琴房”这个刺激源,都如同火上浇油!虚假记忆中那个砸琴、面目狰狞的“陆沉舟”形象瞬间占据了上风!

“不!你走开!魔鬼!是你!是你害死了孩子!在琴房!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挣扎,眼神里充满了对眼前这个男人最原始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憎恨!

剧烈的情绪波动和挣扎彻底耗尽了她的力气。在陆沉舟的禁锢和混乱记忆的撕扯下,她最终力竭,身体软倒下去,靠在轮椅背上,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无尽的流泪。那泪水滚烫,混合着巨大的痛苦和彻底的迷茫。

陆沉舟抱着她因脱力而瘫软的身体,感受着她传递来的冰冷温度和无边绝望,心如刀绞。他赢了,他听到了她喊他的名字,他看到了旋律唤醒的真实碎片。但他也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唤醒了光,却同时引爆了埋藏更深的、由虚假记忆构筑的炸弹,将她炸得更加支离破碎,也将自己推向了更深的“仇敌”深渊。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抱着易碎的稀世珍宝,将虚脱的沈微从轮椅上抱起。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窝,身体冰冷,呼吸微弱。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向她的房间,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护理人员沉默地跟在后面。

将她安置在床上,盖好被子。陆沉舟站在床边,看着她紧闭双眼、眉头紧蹙、依旧沉浸在巨大痛苦中的脸,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她冰冷濡湿的鬓角。眼底翻涌着激烈的情感——痛苦、懊悔、愤怒、还有一丝……被那声“沉舟”唤起的、无法磨灭的、深沉的爱意。

琴声带来的希望曙光,转瞬即逝,只留下更加深重的黑暗和一道似乎更加难以跨越的鸿沟。锁链的两端,一端是刚刚窥见一丝微光却又被更浓黑暗吞噬的爱人,一端是依旧被隔绝在希望之外、毫不知情的女儿。而他,站在鸿沟的边缘,手中握着刚刚点燃又被狂风吹熄的火种,在凛冽的寒风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冷与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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