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宅主书房厚重的窗帘紧闭,隔绝了窗外明媚的春光。空气里弥漫着雪茄的冷冽气息和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压力。陆沉舟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如同一柄出鞘的寒刃,切割着室内的昏暗。指间夹着的烟已燃至尽头,灼热的温度烫到指尖也浑然未觉。
他的面前,摊开着一份来自王医生团队的最新评估报告。冰冷的医学词汇陈述着残酷的事实:长期高剂量的精神类药物和镇静剂,正在对沈微的肝脏、肾脏以及中枢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缓慢累积的损伤。继续维持现状,无异于饮鸩止渴,最终结局可能是彻底的痴呆或器官衰竭。
“必须减药。”王医生的声音在加密通讯中带着沉重的无奈,“这是唯一的选择,陆先生。继续用药,是慢性死亡;减药,是闯一次可能粉身碎骨的鬼门关。但至少……闯过去,还有一线生机。”
陆沉舟狠狠掐灭烟蒂,火星在昂贵的水晶烟灰缸里溅开。他看着窗外被窗帘缝隙切割的一线刺眼阳光,仿佛看到了沈微被药物迷雾笼罩的苍白脸庞。慢性死亡……粉身碎骨的鬼门关……
他猛地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监控画面里那短暂却无比真实的瞬间——念微的哭喊穿透药物迷雾时,沈微眼中凝聚的光,指尖的微颤,唇间无声的“念微”。那是源自血脉的本能,是冰封灵魂深处唯一未被彻底熄灭的火种。
“减。”他睁开眼,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按最稳妥的方案减。我要她活着,清醒地活着。”哪怕清醒意味着要重新面对炼狱般的痛苦和混乱的记忆战场。
减药的过程,缓慢而残酷,如同剥皮抽筋。
初始的剂量下调并未立刻引发剧变。沈微依旧大部分时间昏沉,眼神空洞。但渐渐的,变化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首先回归的是无休止的头痛。不再是沉闷的钝痛,而是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日夜不停地在她的大脑里穿刺、搅动!每一次神经元的微弱复苏,都伴随着剧烈的痛楚。她时常在昏沉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双手无意识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身体在病床上辗转反侧,冷汗浸透了睡衣和床单。
紧接着,是剧烈的神经性呕吐。胃里明明空空如也,却翻江倒海,痉挛抽搐着,逼迫她一次次弓起身体,对着盆子干呕,吐出灼烧喉咙的胆汁和胃液。每一次呕吐都耗尽她刚刚积蓄的一点点力气,带来脱水和更深的虚弱。她像一株被狂风暴雨反复摧折的芦苇,在病床上瑟瑟发抖。
然后是感官的异常敏感。阳光房的暖阳变得刺目灼热,像无数根针扎在皮肤上;窗外鸟雀的鸣叫不再是悦耳,而是尖锐刺耳的噪音,能瞬间引爆她的头痛;食物的味道变得怪异而令人作呕;甚至连柔软的布料摩擦皮肤,都带来一种难以忍受的、如同砂纸打磨般的触觉过敏。护理人员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会让她身体瞬间绷紧,眼神里充满惊惧。
睡眠成了最奢侈的妄想。即使有助眠药物,她也只能陷入浅薄而光怪陆离的噩梦。冰冷的泥水坑、女人绝望的哭喊、狰狞的男人面孔、砸碎的钢琴、戴着口罩拿着针筒的医生……各种真实与虚假的记忆碎片如同失控的万花筒,在她混乱的意识里疯狂旋转、冲撞!她常常在深夜惊醒,发出凄厉的尖叫,浑身被冷汗湿透,眼神狂乱,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走开……都走开……别碰我……孩子……我的孩子……”她蜷缩在床角,抱着头,语无伦次地哭喊,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护理人员只能远远地看着,用最轻柔的声音安抚,却不敢靠近,生怕再次刺激到她脆弱的神经。
陆沉舟站在监控屏幕前,看着这一切。每一次她的痛苦挣扎,每一次她的恐惧尖叫,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捅进他的心脏。他看到她因为呕吐而痛苦蜷缩的瘦弱背影,看到她被噩梦惊醒时眼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惧,看到她因为阳光刺眼而将脸深深埋进被子的无助……巨大的心痛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是他亲手将她推入了这场炼狱。
药物的迷雾在减薄,痛苦的真相在显露。她的身体在药物的重压下缓慢复苏,但每一点复苏都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剧痛。她的精神世界依旧是废墟,但废墟之上,混乱的风暴更加猛烈地肆虐着。
这天下午,沈微经历了一次剧烈的呕吐和头痛后,筋疲力尽地瘫软在阳光房的软榻上。窗外阳光刺眼,她将脸转向内侧,闭着眼,忍受着神经末梢残留的刺痛和无处不在的疲惫感。冷汗浸湿了她的鬓角。
护理人员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试图喂水或说话,只是极其轻缓地、将一张用精致相框装裱的照片,轻轻放在了软榻旁的小圆几上,正对着沈微侧脸的方向。
那是一张抓拍的照片。阳光明媚的花园里,穿着鹅黄色小裙子的陆念微,正抱着她的兔子玩偶,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露出几颗乳白色的小牙,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照片上的她,无忧无虑,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护理人员放好照片,便无声地退到了远处。
阳光房里一片寂静。沈微闭着眼,只有微弱的呼吸显示她还醒着。剧烈的头痛和呕吐后的疲惫感让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突然,沈微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的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从面向内侧,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空洞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小圆几。
当视线触及那张照片的瞬间——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
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里面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巨大震撼、惊愕,以及一种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
照片上那个灿烂笑着的小女孩!那酷似她的眉眼!那纯净无瑕的笑容!那鲜活的生命力!
一股强烈到无法形容的酸楚和渴望,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麻木和疲惫!真实而强烈的血脉联结,如同最精准的钥匙,狠狠捅开了被药物和混乱记忆封锁的心门!
“念……微……”一个极其沙哑、破碎不堪、却又带着无比清晰确认的音节,艰难地从她干裂的唇间挤出!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寂静的阳光房里!
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那只搭在软榻边缘的、苍白无力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渴望!她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眼神像是被磁石吸住,再也无法移开半分!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却无法冲刷掉她眼中那巨大的、令人心碎的震撼和一种近乎贪婪的确认!
她看着照片,仿佛要将那个小小的身影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头痛依旧尖锐,身体的疲惫感依旧沉重,但此刻,那些痛苦仿佛被暂时隔绝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照片,和照片上那个对着她灿烂微笑的——她的女儿,念微。
陆沉舟通过监控,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切!看到了她身体的剧震,看到了她瞳孔的骤缩,看到了她汹涌的泪水,听到了那声清晰无比的“念微”!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他的四肢百骸!但同时,他也看到了她眼中那无法承受的巨大情感冲击带来的脆弱和痛苦!
他再也无法等待!他猛地推开书房的门,大步流星地冲向阳光房!每一步都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和破釜沉舟的决心!
阳光房的门被推开。
沈微依旧沉浸在巨大的震撼和泪水中,没有立刻察觉到他的到来。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照片上,那只颤抖的手,正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伸向照片的方向!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陆沉舟冲到软榻边,单膝跪地,动作快如闪电!他没有去碰她,而是抢先一步,一把抓住了那个装着照片的相框!
沈微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身体一颤,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映入了陆沉舟那张近在咫尺、充满了急切、狂喜和深沉痛楚的脸!
四目相对!
巨大的混乱瞬间再次席卷沈微的意识!
照片上女儿灿烂的笑脸带来的巨大喜悦和真实感……
眼前这张带着强烈压迫感的、属于“陆沉舟”的脸……
虚假记忆中那个砸琴、面目狰狞、害死孩子的恶魔形象……
“孩子死了!是被陆沉舟害死的!”的恶毒诅咒……
“啊——!” 沈微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刚刚伸向照片的手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她惊恐地向后缩去,眼神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混乱填满!她看看陆沉舟手中的照片,又看看陆沉舟的脸,巨大的认知冲突再次撕裂着她刚刚被唤醒的意识!
“不!照片……孩子……念微……他……害死的……不……” 她语无伦次,泪水更加汹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头痛如同巨锤般狠狠砸下!
陆沉舟的心瞬间沉入谷底!但他没有退缩!他紧紧握着那个相框,像是握着最后的希望和武器!他无视她眼中的恐惧,将相框猛地举到她眼前,声音低沉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最坚定的宣告,试图穿透她混乱的屏障:
“沈微!看清楚!这是念微!她活得好好的!她在等你!她没有死!是我陆沉舟的女儿!谁也不能把她夺走!你看清楚!看清楚她的笑容!她需要你!”
他的声音带着雷霆万钧的震撼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她混乱的意识上!
沈微被他吼得浑身一震,抱着头的动作僵住了。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看眼前那个被举到她眼前的、照片上女儿灿烂的笑脸,再看看陆沉舟那双赤红的、充满了愤怒、心痛和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深沉得如同漩涡的眼睛……
真实与虚假的记忆碎片在她混乱的脑海里再次激烈碰撞!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没有再尖叫,没有再疯狂挣扎。她只是死死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照片,看着念微的笑容,泪水无声地滑落。那只刚刚缩回的手,再次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起,这一次,不是伸向照片,而是……颤抖地、迟疑地……伸向了陆沉舟握着相框的那只手!
指尖带着冰冷的温度,带着无尽的恐惧和混乱,却又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源自血脉最深处的确认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祈求,轻轻地、颤抖地……触碰到了陆沉舟的手背。
那一瞬间的冰冷触感,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陆沉舟所有的盔甲!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眼中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狂喜和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心痛!
炼狱的尽头,光与暗激烈交织。照片上的笑容是真实的希望,而那只冰冷颤抖、触碰他手背的指尖,则是她深陷混乱深渊后,向他发出的、最微弱也最震撼的求救信号。锁链的两端,一端是刚刚被照片唤醒的母爱本能,一端是依旧被混乱记忆缠绕的爱人。而他,紧紧握着相框,也握住了那只冰冷颤抖的手,站在了风暴的中心,准备迎接接下来更加猛烈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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