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洞不牢固,杨吉安急得用手将雪墙刨穿,矮身挤到隔壁去,但只见蔺如风和宫羽守在景七跟前,哪里有景五的身影?
他即刻便要探头出去寻找,身后的张业狠狠拽了拽他的衣袖,神色慌乱地示意他看过去。
其实景七御鹰仅在心意之间,阖目只为全神贯注,他今日闭了一天的眼睛,独独此刻瞪得浑圆。
令人悚然的是,此时景七的双目通体血红,眼眸微微泛金,慑人心魄般诡奇,让在场几人全身汗毛倒竖。
蔺如风见过一次,在鹤亭乡的院子里,后来便明白这是景五借由景七之眼,此刻也只有他面对如此怪诞之象能稍作镇定。
“景五,你还活着?!”
说话间,蔺如风脸颊冰凉,泪珠滚滚落下,景五却没有回应,直勾勾地盯着蔺如风。
“你在哪儿,告诉我,我去寻你。”蔺如风哽咽起来,只见景五微微抬眼,望向无垠的夜空。
蔺如风也随着望去,只见星辰闪烁,不禁心中一动。
“景七,换你去看!若辩得星辰方位,可知景五位置!”蔺如风突然大声喊道。
蔺如风并不知晓影灵视界如何替换,但既然景五可借由景七之眼,是否景七亦能如此。但事实是,景七此前尝试无果,此时听到蔺如风的话,他心中急切,奈何景五并不让出视界。
景五仍痴痴地看着蔺如风,好似二人最后的诀别。
蔺如风双手扯住景七的衣领,神情哀伤,半晌后喃喃说道:
“等我,我这就来......”
景五似是有感,慢慢闭上了双眼,徒留两行血泪盈眶而出。惊骇之目已然阖上,但在场之人仍心存余悸。
血中蕴金,正如景五在御前绘制的血符,张业心想看来蔺如风路上所述的二人身世大抵真确。杨吉安和宫羽也回过神来,雪洞塌了不能容身,二人起身打算休整,却见身旁的蔺如风歪斜着身子就要晕过去。
眩晕感再次袭来,蔺如风如遭重锤,神思昏溃之际,突然被人死命嵌制住手臂,他勉强睁眼看去,只见面前的景七仍旧闭着眼睛,但双眉紧锁,神色灼急。
承景十二年腊月二十一日,杨吉安将劳军车队送出幽州军的军营大门,另一位真大夫留下几幅方子终于可以返乡过年,说好过了正月回来复诊。
行了百余步,张业回首望去,杨吉安的身影被两层楼高的营门显得孤零零的。杨吉安再次挥了挥手,强抑心中缱绻之意,见车队愈行愈远,他才返回军营。
熟铜盔、兽皮镶纯铁的重铠在身,腰悬黑漆铁胎的宝雕弓,手握一丈长的安西陌刀支着地,沈放这一身将军披挂重达几十斤,他身子依旧虚弱,穿戴完已然耗费全部力气,一步路都走不得。
此时帅帐大开,沈放立在正中,各级将领分列其左右,全军整肃严谨,皇帝临走前甚是欣慰。同样欢欣鼓舞的还有知晓内情的各位将军,以及得知前日军中异象乃是神使降临的一众官兵。
待旁人退去,沈放又被搀回卧榻休息,仅剩王复和杨吉安在侧,才得以说些私心话。
“圣上信了?”今日是沈放醒来的第三日,前两日清醒时少,今日才觉得精神强健些,景五一事多是杨吉安与皇帝交涉,故此一问。
“末将觉得圣上不大相信,充作尸体带回的耕牛残躯圣上没有看,担心露馅只能借口老鸹食腐我等赶到时躯体所剩不多。”
“看来圣上有意如此。”王复当时在场,杨吉安带回来的血淋淋肉块,在他们沙场征战的将军眼中,实在是破绽百出。
“张内监亦作此态。”杨吉安顺口说道,却引起沈放和王复的惊讶。
“张内监亲口告知你圣上心意?”沈放问道,惊讶他不过昏睡两月有余,杨吉安这小子为何与宫闱之中的首领太监如此亲近?
“......末将与张内监倾盖如故,他又仰慕蔺公子才干想收之麾下,方才阻挠我斩杀景五,放走景五未报大仇,恳请将军责罚。”杨吉安说着便单膝跪下,沈放无力起身,王复麻利地将之扶起。
“吉安过虑了,我的心意也是如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你将他斩杀之事传扬出去,有错之人无敢悔过,只能被逼上绝路。”
安抚好杨吉安,沈放又问道景五现在何处。
“末将亦不知晓,分别时景五曾言十日后来军营接走蔺如风,末将那时才知晓景五异于常人,他如同冰肌雪骨般极耐严寒,哪怕在严冬深山躲藏数日也冻不死他。”
杨吉安又向沈放、王复讲起景五身世,数历生死、仅余半身残血,若无天命,恐怕早入阎罗殿了。
“圣上甚是笃信,这些年派人四处寻找方士,原来早年由此机缘,可明知景五术法高妙,此次为何肯放走他?”那个金扳指,沈放自然也见过,没曾想里面藏有符箓的灰烬。
杨吉安摇了摇头,他们回营上报时也曾担心时机紧迫而疏漏过多,可皇帝却未深究,略问几句便盖棺定论了。事情简单得令人诧异,哪怕皇帝不想恩将仇报,杨吉安仍然心怀疑虑。
“蔺如风等人呢?”沈放接着问道。
“在营中休息。敢问将军,八日后是否任其离开?”杨吉安答应下来也是迫于形势,此时蔺如风和景七都在营中,先机在他们这边。
“你既答应,就该允诺。哪怕景五日后仍为鞑靼效力,我们也耻于言而无信。”沈放提到鞑靼,迅即想起鞑靼近期的一件大事,向王复问道:“和勒博借景五之手除了回离保,此事为真?”
王复回道:“军中斥候并未发觉兵线转移,大兴城中的探子也传来消息说城中医馆纷纷关门,有相熟的大夫曾说怕惹祸上身,由此看来回离保身负重病的消息大半属实。”
“我遇险时,如风同在,他在敌营必然吃了不少苦头,若回离保以如风要挟景五,正中和勒博的心意。”
杨吉安犹豫片刻,轻声说道:“蔺公子未曾明说,但据末将观察,他双手动作怪异,恐怕受过重伤,虽外表看来无碍,但伤及筋骨,并未痊愈。”
“可惜那一双妙手。”
王复起身出去,不多时便回来了,手上多了一物,交给杨吉安,此乃疗筋活血的膏药。
“太医临走前留下的方子,昨日刚刚制成,你快些送他。”
杨吉安拱了拱手,快步离开,见他走远,沈放叹了口气。
“这小子在我身边长大,我真舍不得他入京,京城虎狼之地,他便是待宰的羔羊。”
“莫再念了,几日来你一清醒便念叨,不敢说给吉安听,只留我耳朵生茧。”
“反了反了,你是不是巴不得我醒不过来!”
见王复气得跳脚,沈放赶紧哄劝:“莫怪莫怪,我信口胡说,将军刚真烈壮,饶恕我罢。”缓了缓,又感叹道:“入京也好,吉安也该成家了,我已书信告之拙荆,定要寻一靠谱的冰人为其议亲。”
王复默了片刻,半晌后才开口说道:
“你前年送他的马鞭,以前他日日带在身上,这几天你可曾见过?”
沈放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他弄丢了?那可是乌力吉所制,得来颇费了些功夫,他竟不珍爱!”
“只怕是有了更值得珍爱的罢。日后自有人替你我看护他,且放宽心。”
“哎呀!我浑忘了!”
王复言尽于此便打算止住了,却被沈放一声叫嚷吓了一跳。
“忘了何事?”
“韩娥!韩娥琴!琴去哪了?!”
王复哀叹一声,出去给他取琴,心想说了也是白说,就让沈夫人将来给那混小子添点麻烦也好,左右也是杨吉安先抛弃他们两个老头入京追人的。
杨吉安全然不知有人在不久后要给他使绊子,拿着膏药找了好久,才在禽舍旁见到蔺如风,对方正和景七一同观看宫羽训鸽。
“谢过将军,此事不要再提。”蔺如风轻声说道,侧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宫羽,示意对方并不知情。
杨吉安执意斩杀景五,虽未如愿,但这让他与蔺如风相处起来有些难堪,送完膏药,就不知该说些什么,站在一旁同看信鸽飞天。
“无论如何,景五有错在先,还是要再次感谢将军以宽服民。”
听到蔺如风的客气话,杨吉安只得点了点头收下,迟疑片刻才问道:“你怎知他此番前来不是制敌,甚至当时圣上也在场,若他意在攻袭,情势岌岌可危。”
蔺如风闻言轻声笑道:“将军果然仍不信他。”
两月有余、几十个日夜,杨吉安既为沈将军之症殚精竭虑,又担心幽州军权更替,哪怕景五赎了罪,他至今仍是余恨难消。
“只有一事,待验证之日,才能打消我的疑虑。”
“两鞑联姻之事?”
“蔺公子果然聪慧,若当真是和勒博娶亲,又放出回离保死讯,我便信了他。”
蔺如风点了点头,说道:“我理解将军苦心,人是我选的,路是我走的,时也、运也亦是用命搏出来的。今日得见沈将军清醒,如蒙大赦,只待来日,盼将军嘉信。”
“一言为定。此外,我还有一事。”杨吉安说完,看向正与宫羽请教训鸽之法的景七。
“景七之事,我作不得主,日后的路还需他自己拿主意,只要不是助力鞑靼,皆可。”
在蔺如风心中,景七便是鹰鸟错投了人胎,人间留不住他,亦不能用人情栓着他。
对方既如是所说,杨吉安便喊来景七,宫羽也一并跟了过来。
“八日后你兄长便来接走蔺公子,宫羽待调令与我一同入职京城,你有何打算?”
“京城?与扶云城一般?”
宫羽闻言笑道:“如何比得?京城街道宽敞许多,楼宇高出几何,数个扶云城累起来也不及京城繁华热闹。”
“如此说来,天便狭窄许多、云便稀薄几何,我不喜欢。”景七想起扶云城中被房脊、屋檐挤占的方寸蓝天,摇了摇头。
景七的回答出乎宫羽的意料,他不禁愣怔,又仰头看了看军营上空,这无垠的穹苍。
“我喜鸟,宫羽走了,我可以留在营中训鸽吗?”
杨吉安思及景七纵鹰之术,极其适合留在军中探查敌情,于是再次问出同样的问题:
“小兄弟,可有意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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