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
牢房中加了烛火,柳廷则默默注视眼前正垂首翻书的云知年。
书是柳廷则派人送来给云知年解闷的,原都是些晦涩无趣的古籍论策,没成想云知年倒看得有味。
烛火打在他纤长的眼睫,当真是明眸生辉,顾盼有神。
“你能读懂?”
柳廷则意识到自己看云知年看得太久了,便取过当中的一本书翻开,随意问了几个问题。
云知年居然对答如流。
柳廷则惊怔交加,思及自己在坊间听闻的传言,不由脱口问道,“所以,你当真是…是…”
“嗯,我从小就养在川建王身边。”
“是他培养教化于我。后来,我又被送进学宫,读过一段时间的书。”
像是猜到柳廷则要问什么,云知年合了书卷,淡淡开口,只他的神色却浅如薄雾,瞧不出任何情绪。
也是,如今川建王已然伏诛。
云知年作为其麾下叛臣,也已被阉作宦奴,再提及往事,倒显得有些不知其可了。
柳廷则顿了顿,竟罔顾牢房脏污,提摆走近,坐到云知年身旁。
他望向云知年,“方才有人想要来见你,是个宫里来的小医官,我不知他底细,就遣人赶了他出去,果然如你所料,这些时日,总有宫里来的人千方百计地打探你的消息,是防着我没有认真审你吗?”
柳廷则气盛,话语里颇为愤愤,“既不信任我,又何必让我来审?”
“不是不信任大人,是想借由我,来抓大人的把柄。”
云知年耐心解释道,“大人此前追查钟国公时,已经得罪不少人了。”
柳廷则生气时的模样同识景小时候如出一辙,云知年的语气里,竟夹杂着一丝不由自主的宠溺。
他冲柳廷则微微展颜,“我的肩上有烙伤,来往经过的狱卒都会看到,足可证明大人确实在秉公审我,大人不必忧虑。”
云知年嗓音和缓,此时一笑却又仿若春风化雪,轻拂于面。
明明被关在牢里的是云知年。
自己却反要受他安慰。
柳廷则竟微有些脸红,几息后,又有些难过地问道,“被烫伤的地方,还痛不痛?”
“你当真不打算上点儿药?”
云知年摇头,正欲说些什么,牢门外却忽然来了个狱卒,说是有要事禀告。
柳廷则只好出去,刚听完那狱卒的话,眉头就狠狠拧起,“不是吩咐过吗?云知年乃是重犯,任何人不得探视!你们怎么还敢带人过来?”
“难道连朕也不可以探视?”
话音刚落,一道肃沉男声缓缓传来。
困于牢房里的云知年蓦地怔了怔,他循声望去,瞧见了一身便衣行装的江寒祁。
柳廷则亦是惊诧不已,“皇上,你怎么来了?”
“云知年是谋害皇嗣的嫌犯,朕自然要过来看看。”
江寒祁的视线,并没有落在云知年身上,反是不急不慢地环视起四周刑架,状若不经心地问道,“柳卿,这几日,可有审出何结果?”
柳廷则还未应话。
一旁的狱卒就抢先答道,“回皇上的话,柳大人对此案可谓上心之至,不仅亲自审过好几轮,还对那嫌犯施了烙铁大刑呢,啧,皮肉都被烫去了一层,这嫌犯偏还嘴硬,不肯招供!”
“…”
多嘴什么?!
柳廷则捏了一把汗。
江寒祁的神色却并没有多大波动,点头道,“好,朕知道了。你们先出去罢,朕有话要亲自问一问云知年。”
“皇上,微臣今日已经审过了…您无须…”
“你也出去!”
江寒祁声音更冷。
待人都离去之后,江寒祁才跨步迈向云知年,一把扯过他腕间铁索,将人径自拉入怀中。
*
“把上衣脱了。”
江寒祁的手,按在这人细瘦不盈一握的腰间。
云知年试图挣脱无果,便只能由他抱着,很缓慢地抬起被缚绑了枷锁的手,解去上衣。
囚服刚一落地,那块已蜕成深褐色的烫疤就露了出来。
印在细白如腻玉的莹润肩头,突兀而又扎眼。
江寒祁盯着那块疤,呼吸微窒了窒,下一刻,却狠狠攥住这人的下颌,迫他抬头看向自己。
“是你自己烫的。”
是很肯定的语气。
云知年没有否认。
“跟朕走。”
江寒祁抓住云知年的手腕,“回宫。”
他说,“不查了。”
“钟后那边,朕自有交代。”
“我不走。”
云知年脚底像生了根似的,扎在监牢里,一动不肯动,烛火的光斑在他浅茶色的瞳仁中不住跳动,映照出云知年清俊倔傲的侧颜。
“钟后借由康妃一事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未必只是为了我和柳廷则,说不定还有何别的图谋,我须留下来弄清楚真相。”
“你管她要做什么?!”
江寒祁的怒火几乎快要压制不住。
“朕再问你一句,跟不跟朕走?”
江寒祁捏紧拳头,将怒意统统抑制在掌心。
云知年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只是舔了舔齿尖,将要溢出口的腥甜血丝生生咽下。
之后,他缓慢而坚定地对江寒祁说。
“我不走。”
“你不要管我。”
“由不得你!”
江寒祁怒极反笑,他眯起长眸,拂袖怒道,“你是朕的狗!朕想如何管就你如何管你!”
*
过了两日,宫里就来了人前往刑部大牢传话,说是康妃小产一事已经查明,同太监云知年无关,要求刑部立即放人。
彼时,柳廷则正在牢房中陪云知年,闻令不由看了眼云知年。
云知年蹙起双眉,迟迟不肯动身。
“怎么回事?此案不是已交由刑部来查吗?”
柳廷则有些生疑,对着那传唤的小太监就是一通劈头盖脸地问题。
“是圣上交代的,说是钟后那边也已经同意了的。至于康妃娘娘嘛,她做不得主的。”
小太监很是好脾气地说道,“总之,圣上要云公公即刻回宫伴驾。喏,柳大人,这是圣上谕旨。”
事已至此,柳廷则自也不好强行留人。
虽他有些不舍同云知年分别。
他这几日只要一下了朝,就会借由查案,来牢房里同云知年攀谈,有时是聊些书中之言,有时便是聊些无关痛痒的家常。
云知年话虽不多,每一句却都能说至柳廷则心坎。
温温柔柔,却有力量。
柳廷则甚至在想,若云知年并非是一个太监,并非是一个阉人,若他们能够相识微时,相逢于学宫亦或者是官场。
他们,或许能成为一对好兄弟。
所以,因着柳廷则的这一分隐秘的私心,云知年即便是在坐牢,也未受到任何苛待,吃的用的也都是好的,可现在,云知年又要回去了…
那日江寒祁怒气冲冲前脚刚走,柳廷则后脚便冲进牢房,果然瞧见,云知年的脸是肿了的。
柳廷则一想到云知年又要去面对那喜怒无常的君主,竟会生出些心疼,只他心气高傲,自然是不肯说出来,一张脸沉得几乎要结冰。
倒是云知年,见事情已成定论,便也不再坚持,很温顺地伸开手臂,让狱卒替他解了身上的枷锁镣铐。
临行前,还不忘哄慰柳廷则。
“柳大人,这些时日承蒙关照。你为我寻的那些书,我都极是喜欢,我可不可以…带回宫去继续翻看?”
“自然可以!”
柳廷则忙不迭点头,方才低落的心情也亦振奋了些许,对云知年朗声道,“我从前读书时,也常因家贫而与周遭同学格格不入,我孤独自处时,最爱翻看书籍,每每沉浸于书中,便不会觉得伤心了。这些书,你都带上!回头我再收捡些更好的…”
“托人送进宫里!”
性子直,便是好哄些。
像极了从前的识景。
云知年笑笑点头,不置可否。
及至坐上回宫的马车后,云知年才敛去笑容,视线落在那些柳廷则亲手做注命人送来的书籍上时,却渐次黯淡。
*
回宫后,迎接云知年的宫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他带去偏斋锁着,而是十分恭敬地带他前去沐浴更衣。
云知年有些不解。
及至那帮宫人拿出一套簇新的宝蓝色宫服时,他才讶然失色,捧着那身衣服,竟开始手足无措。
那群宫人跟他说,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旺喜,前日做事时犯了错,惹怒了陛下,已被陛下下令押去了内廷局。
所以,这总管太监的职位,就空缺了下来。
原本钟后打算亲自替陛下重挑一个手脚麻利的,可陛下不知是同钟后说了什么,总而言之,最后,陛下说,要让公公您贴身伺候。
公公,你已经升为御前的总管太监啦。
宫里的奴才最擅见风使舵,此番对着云知年就是一痛阿谀奉承,还亲自动手,替云知年穿衣梳发,再戴上三山帽,一个劲地夸他好看有仪。
云知年实在有苦难言。
他了解江寒祁。
江寒祁不惜代价,把钟后安插在身边的人赶走,同钟后交涉保下他,还将他提到了自己的跟前,实在是对他动了怒。
只是,动怒归动怒。
江寒祁如此轻易地就向钟后挑明了底牌,实在是太过冲动。
云知年那向来冷漠的面上竟现出了丝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只这表情并未保持太久。
因为他刚被人领入怀英殿,就被等候多时的江寒祁压倒在了桌案。
“陛…陛下…”
云知年猛然一慌,却见江寒祁并没有做什么,而是拿过桌前早就备好的消疤愈伤的软膏,在他眼前晃了晃,“是自己上,还是朕来替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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