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年被送回偏斋时,已至夜深。
江寒祁方才伤他太狠,以至于他的脚步都是虚软的,神情也有些恍然,甚至都没瞧见矮墙上正趴着一个人。
那黑影待其余人走后,方才从矮墙上一跃而下,满面堆笑地冲云知年招手,“公公,是我,是我呀!”
云知年看到骤然出现在眼前的姚越,面露困惑之色。
“我来给公公送药。”
姚越从怀间捧出一个布包,里面藏了个装酒的盅子,塞到云知年手上,“山参虫草煎的,都是滋补的,公公受了内伤,又着了冻,须好好调养一番。”
云知年只好接过。
“那公公先安歇着,我明日再来给公公送药!”
很显然,姚越这番送药,未得任何人授意,是自作主张做的。
“姚太医。”
云知年便对姚越道,“多谢。”
姚越碎碎声嘀咕着,“公公可莫再一口一个太医的唤我了,太折煞了!我就是署里一个低阶的小医官,平日里可无人唤我太医的,那老院使和宫里来使唤的宫人,都叫唤着,那小子,那小子…”
姚越梗着脖子学陆儒吹着胡子骂人时的样子,学得有模有样的,十分滑稽生动。
所以云知年便也忍俊不禁。
朱色的唇-缝中露出一排整齐白糯的贝齿。
姚越呆了一呆,旋又飞快地窜上墙头越了过去,消失在云知年的视野中。
姚越给的药确都是好药。
云知年也通些药理,所以,亦懂这药的可贵,且这药汤熬得很尽心,用布包裹着,一直到饮下之时都还是温热的,在胸口舒舒化开。
云知年饮完药后,精神便振奋些许了,他拿出纸张笔墨,想了想,在上头写下了几味药材后折起,小心收好。
又去盥洗殿里打了些水,将腰际处,江寒祁用朱笔写出来的印痕,盯着已然模糊的“裴玄忌”三字看了许久,才默默用水拭去。
隔日傍晚时分,姚越又来了。
大雪稍停,这处几乎与世隔绝的小院之中正在化雪,残冬金阳映在消融的雪水中,透出耀目璀色,而云知年周身笼在光圈当中,金质玉相,便更若是那九天神邸,清濯出尘。
便可惜,仙子穿的,是那满沾俗尘的暗色蟒服。
让人记起,他不过只是个宫中以色侍人的妖宦。
云知年正立于庭院中清扫,清扫完毕,又去墙角饲弄了会儿两株不知名的发枯草藤,见草藤的根部被雪盖住了,就又重新过来扫雪。
他今日未受召见,因此并没有戴三山帽,只将一头青丝随意挽在脑后,额前无可避免地荡下几缕碎发,软软贴于鬓间,愈显温软,
姚越跑来抢走了云知年的扫帚,冲他道,“别扫了,公公内伤未愈,莫要再添劳累,要去一旁多歇着才是。”
姚越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问他道,“昨日的药公公可喝了?”
“喝了。”
云知年如实回答。
“效果如何?”
“很好。”
“那便好。我今日又带了药材过来。”
姚越果然又背了个包袱。
云知年没有吭声,浅茶色的眸里却漾出一分惊诧。
姚越能看出云知年的不解。
他明白,虽说云知年地位特殊,但其实江寒祁对云知年的身体并不重视,否则也不会在云知年刚被净身之后,只随意地派人从太医署寻了个低阶医官去处置。但是,若云知年当真病得太重,有性命之忧了,君主又会龙颜大怒,命人叫来太医署最好的太医,要求不惜一切代价都得把人治好,上次陆院使便被好生吝责了一番。
分明是在意的,平日里却又并不愿意好生养着,常下重手折磨着,凌虐着,囚在偏斋不闻不问着。
十分矛盾。
像是在故意同云知年置气。
而云知年却也毫无怨怼,对待君主依旧俯首帖耳,乖若贱犬。
姚越只好搬出江寒祁打消这人的疑虑,“是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旺喜吩咐的,以后,都由我来看管公公的身体,陆院使也默许了,公公无需担心。”
果然,云知年这下没有异议了。
姚越便又道,“这药啊,得现熬现煎才能将药性完完全全发挥出来,公公这里可有地方熬药?”
云知年点了头,领姚越进到殿房中。
他在外殿寻了一会儿,搬出一个瓦罐和小灶锅,又拿出点灯用的火折子,望向姚越。
只这灶锅瓦罐应是许久未曾用过,外头蒙上了厚厚一层灰,须得先行清理洗净才是,看来,得有一番功夫忙活。
姚越放下背着的包袱,想了想,又从兜里取出几块用油纸包着的饼,送到云知年跟前。
“公公可要吃些东西?”
他偷摸来和欢斋时,瞧见有宫人提着食盒正路过,便猜应是每日有人送饭过来的。但云知年地位低贱,宫里的奴才又向来欺下媚上,估摸着也吃不着什么好的,怕都是些残羹馊菜,否则,当初云知年也不会捡撒落在宫道上的点心烤饼偷吃了。
“你边吃边等着,待吃得差不多了,我这边就忙活齐全了。”
云知年接过那喷香的油烧饼,“这个,也是在德庆门外面的那条街上买的。”
姚越没想到自己那晚随口说的一句话,云知年竟会记得,有些受宠若惊似地点头,“正是。”
“这饼酥脆!卖饼的那贩子常在街尾戏楼那边摆摊,我常去听戏,听完后就会随手买些回来。”
姚越已经洗净了瓦罐,动手放药和清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云知年。
云知年坐在廊下的椅凳上,仍旧是那副淡漠的样子,只吃饼时眼里分明是多了几分神采。
他用手捧着装饼的油纸,吃得极认真,柔软的唇珠上沾了些饼渣碎沫沫,再用舌轻轻舔去,活脱脱像只什么小动物。
“听戏…”
云知年也主动同姚越攀谈起来。
“上京这边的戏,流传的多是西关皮腔,姚太医难得能听懂。”
“嗐,也就听个热闹。”
“姚太医的口音,不似京人。姚太医的亲眷旧故大概也不在京中罢。”
云知年声调沉和磁润,娓娓而道,“你是如何进的太医署?”
“下头州府荐上来的,过了考核,就进太医署了。”
“哪一州,哪一府?”
“药煎好了!”
姚越打断云知年的问话,将药汤盛好端上,“公公趁热喝,小心着点烫。”
云知年正巧也吃完了饼,便不再多问,只专心喝药去了。
*
姚越一连三日,日日前来。
而云知年很难得的,每次都在和欢斋等他,未被君主传去侍寝。
在几天的药汤滋补下,云知年的面颊总算是恢复了些红润,不再似那夜灰败。
只第四晚,姚越准备同往常一道,攀墙出和欢斋时,却瞧见不远处的宫道尽头,传来了影影绰绰的火光。
他一个闪身要躲。
却在看清来者时,骤然大惊。
“云知年!你这个贱奴!你给本宫出来!”
“滚出来!”
康婉领了一帮宫人,气势汹汹,围堵而至。
女人精致的面庞扭曲做了一团,她命人砸门,也不顾及自己的身孕,抬脚去踹。
奈何和欢斋院门是落了铁锁的,任凭外头如何折腾,皆是纹丝不动,里面的人儿也寂哑无声,自始至终未说一句话。
最后,那康婉便只能如同失了智般,在门前干着急,“快,快去,请陛下过来,今日定要陛下为我做主!”
她语气急促,差遣完宫婢,便索性干叫着嚎哭出声。
姚越将自己的身形隐在墙头一块凸起的瓦石后,默然注视和欢斋外。
不稍片刻,江寒祁就到了。
但一同到的,竟还有那位寿圣老太后,钟后。
“婉儿,出了何事呀?”
康婉瞧见钟后,哀鸣一声,便旋扑到跟前,落着泪道,“母后,您可定要为臣妾做主啊!是,是那云知年,他差人在臣妾的坐胎药中做了手脚,谋害了臣妾的腹中胎儿!臣妾今日午时喝完药后,便觉腹中刀痛如割…之后…之后就见了红!”
康婉恨红着眼,死死瞪向那两扇紧闭的院门,“臣妾赶紧差人宣太医前来诊治,结果他们替臣妾一把脉,告知臣妾,说是皇嗣,皇嗣,没了!”
“臣妾派人去查,原那药是太医署里常负责煎药的小太监备的,是他,是他说,他得了云知年的好处,在药里加了滑胎粉!”
“母后,此阉奴仗着圣上殊宠为非作歹!罪大恶极!求母后定要明查,为那枉死的孩儿讨回公道啊!”
钟后听完康婉哀切诉陈,竟格外平静。
并未露出任何震惊之色。
倒是江寒祁眉心深锁。
“祁儿,你说说,该怎么办?”
钟后看了眼江寒祁。
江寒祁点头,命人打开斋门。
云知年刚一现身,那康婉就像嗜血的野兽见了荤腥一般,罔顾众人拦阻,扑上前去用力掌掴向云知年。
云知年被打到偏过头去,嘴角蜿蜒落下几点血丝。
康婉还欲再打,手刚抬起便被江寒祁扯住推开。
“陛下…”
康婉畏惧江寒祁,含了泪光,不甘心地怒视云知年。
江寒祁转望向云知年。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解释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知年长身跪下,冷冷淡淡吐出三个字,“不是我。”
江寒祁神色竟难得一霁,对钟后道,“母后,他最近都被朕罚在和欢斋中禁足,不大可能会害康妃小产,至于那煎药的奴才,底细尚不可知,也不能只听信其一面之词,就妄加定夺。”
“既然不知道,便派人查清就是,事关皇嗣大事,总得抓住真凶,否则后宫还怎生安宁啊?”
钟后阴着一张脸,突然发难道,“哎,上次,刑部的那个姓柳的侍郎官,他不是很厉害嘛,祁儿,你去下令,就让他查。”
年年:不是我。我还没有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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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嫁祸(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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