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芜看着睢羲,见他面如金纸,便伸手引他回神看向自己,“并非,你不要多想。这星象不合常理。南斗多于夏季夜空南垂,北斗也会随着季节变化而变化。早些年听闻除妖司南斗法师与北斗法师有蹊跷,今日看到这天相也全是坐实了那些传言,看来人族为了繁衍生息,做了很大的努力。”
沛然闻言折了回来,“哪方面的传言,南斗掌生,北斗注死,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姜芜颔首,“这也是为何除妖司会被皇室忌惮的原因。”
睢羲问道:“何意?”
姜芜说:“九州浩瀚,有能者居高位,人族皇帝,几百年更新迭代一次。至这个王朝初始,开国皇帝同青丘九尾狐一族签订契约,以龙脉皇息助其修行,来换取一则巩固根基延顺国运的办法,南斗与北斗共十三位法师,传了近五代,但他们的皮囊会变,容貌会变,唯独内里不变,修为累积,却无法飞升。但是,皇室不守约定,私下命十三位法师捕捉吸收龙息成为天狐的青丘九尾,用于反哺龙脉,以延国运。”
沛然蹙眉,“竟然会如此?!”
姜芜语气顿了顿,“所以才会有南北斗交叠的星象,若是放于人族之地,看到此星象怕是会觉得天下大乱,为了稳定人心,真实星象应该用青丘幻术掩盖过,但是在此地却能看到原本的星象,怕是有蹊跷,先说到这里吧,我们先到湖边处看看陶俑。”说完,她便朝着湖边走去。
姜芜先是围着无字碑走了一圈,未曾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这方无字碑出现得异常奇怪,下有镇邪麒麟,看起来并非像是用于记叙生平或者留存某种过往,但是这方碑的碑面光滑,未显一字,若不是用法术隐藏便是立碑者处于不知名的原因未曾刻字。
要么丰功伟绩难以写尽,要么罄竹难书无以言表。
姜芜在碑面上注入一层戾气探查,排除法术隐藏字迹这种可能,倒是让她觉得这方碑上有一股熟悉的气息。
伫立在湖边的这面无字碑上面曾经浇灌过龙血,甚至其中还有一块龙骨,或许是因为苍旻的气息太过于浓重,所以才压制了青丘的幻术,以至于南斗与北斗露出现下原本的模样。
睢羲问道:“这方碑有何问题吗?”
“没有,只是一方无字碑而已,但是上面有龙息,大抵是苍旻。”姜芜摇了摇头,随即抬眸看向沛然,“你体内的人面鬼,有给你下一步的提示吗?”
沛然合眸感受了片刻,摇了摇头说:“并没有,莫非我们要到水底去救季易吗?”
姜芜闻言就近走了一处陶俑面前,此处的陶俑经过自然侵蚀已经褪去了外层的色彩,只留下陶土烧制后的颜色,而且陶面粗糙,并非官窑烧制。若是出自民窑,除非是专门烧制这种陶俑,否则很难支撑生计。
姜芜施力掰动陶俑的外表,垂眸闻了一下指尖陶俑的气息,是一种混着青苔的腐朽之息,很符合此处的特点。
沛然心中焦急,语气略有些按捺不住,声音急促地问道:“濯漪大人,请问有什么发现吗?”
姜芜摇了摇头,她转身看向沛然,却觉得身上的衣物多了一股吸附感。
“濯濯!”
睢羲立刻抬手打出一道戾气打向姜芜的身后的陶俑。
姜芜身后的陶俑在她转身的一瞬间,贴附到了她的身后,只是眨眼的功夫便将她纳入体内。
“没事,安心。”
包裹了姜芜的陶俑迅速后仰避开睢羲的戾气,随即沉入水中。
睢羲立刻追了上去,他踏进湖水之中却发觉水深不过他的膝盖,而那只吞掉姜芜的陶俑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睢羲神情凝重地看着整片湖面,黑色的戾气以他为中心瞬间荡了出去,通天彻地地寻找着姜芜的踪迹,四周的陶俑和胡杨树纷纷被拦腰折断,唯有那方无字碑依旧屹立在原处。
“大人,您冷静一些。”沛然伸手挡住睢羲暴虐的戾气,片刻的功夫手上便出现了细密的裂痕,他根本不是睢羲的对手,“我们要去救濯漪大人,或许需要用到这些陶俑,不要再继续毁坏了。”
睢羲闻言涉水走到岸上,挥手之间胡杨林和陶俑恢复原样,他面色阴沉地对沛然说:“问问你体内的那个人面鬼,要如何才能找到濯濯。”
姜芜眼前一黑,顿时感觉身体腾空,落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这种感觉让她突然回忆起一些往事。
濯漪在黄沙中醒来,即便是四周一圈设了阻挡风沙的结界,也依旧会感觉得到难捱的干冷,她生来便不是强大的修罗,比不得弟弟厍灯的天赋,这么久的时间她所能操控的戾气寥寥无几,所以她不得已四处躲避着那些前来寻衅滋事的修罗。
濯漪起身,伸手拥住从肩头滑落的外袍,有些诧异地四处看了看,随后便看到了正坐在巨树上的睢羲。
睢羲安安静静地看着濯漪,并没有率先开口说话,濯漪也回望着睢羲,她很难去形容这种眼神,时间一长,她便觉得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身后藏着怪物,或者是身上有奇形怪状的东西,所以才会引得那个大修罗长久的注视。
濯漪看到自己的双手和衣裳时便知晓睢羲为何会那般眼神了,她浑身脏兮兮的,像一只泥猴子般趴坐在沙地中,而那个大修罗衣着华丽又整洁,强大又美丽,一定是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小乞丐,所以一时震惊得难以言表。
“你......醒了?”
睢羲从巨树上飞身而下,缓步朝着濯漪走了过去,并试探着伸出了手,他没有勇气直接伸手将濯漪扶起,生怕因为自己的冒失而吓着没有记忆的她,又怕只是自己的一场虚幻梦境,但凡触道濯漪的那一刻,她便会如同流沙一般消散。
所以,睢羲觉得这次要按捺住自己想要触碰濯漪的心,即便是梦境,也要在醒来之前多看濯漪几眼。
濯漪抬眸看了睢羲一眼,随后迅速低头,她起身弹净黑色外袍上的黄土,恭恭敬敬地交到了睢羲的手中,瑟瑟缩缩地道谢,“谢谢您救我,今日若不是您,我怕是已经没命了。”
睢羲看着手中的外袍,又看了一眼濯漪身上分辨不出颜色的衣裳,声音沙哑地说:“你拿着穿吧。”
濯漪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神情有些不自在地搅起了自己的衣角,支支吾吾地说:“不......不了吧,这么好的衣裳,就算是给我穿,用不了两天便会被扯坏,要不被抢走,我不配穿这么好的衣裳。”
睢羲闻言便将外袍穿在身上,他看着濯漪低眉顺目的模样,现下的濯漪年纪很小,身体也没有抽条,细细长长、面黄肌瘦的模样,头发乱蓬蓬的一团,身量也不过睢羲腰腹的位置,缩在黄沙地上睡觉也只是小小的一团,显得格外的单薄与可怜。
濯漪见睢羲不言,她也不敢贸然开口,睢羲周身的气压很强,想必是一个活了很久的修罗,自己对于他来说连蝼蚁都不如,一根手指便能轻松捏死她。
濯漪怕死,所以她不敢造次。
睢羲闻言,沉默不语地看着面前的濯漪,神情无奈地抬起了自己的手,想抚摸她的发顶,安慰她的情绪。
濯漪余光看到睢羲抬起了手,以为他要打杀自己,立刻双手抱头扑倒在地,急忙说:“不要打我,我马上走,马上便走了。”
睢羲见状神情一惊,心中蔓延出一股密密麻麻的疼痛,他俯身缓慢地把濯漪扶了起来,坐在沙地上尽量让自己比濯漪还要矮。
濯漪被吓得六神无主,只能任由睢羲摆弄,她神情惊恐地看着后者,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觉得自己大抵是遇到了那种脾性怪异的修罗,不以直接打杀为乐趣,而是喜欢慢慢折磨,以别人的痛苦为乐趣。
濯漪这般想着,忍不住红了眼眶,眼泪也快速流了下来,冲刷着她脏污的脸,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都没办法再见到厍灯了。
“我今日是逃不掉了,若是您以折磨我为乐趣的话,还是尽早杀了我的好,给我一个痛快。”
睢羲蹙眉,神情不解地问道:“你哭什么?”
濯漪闻言心中盘算着如何逃离,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可怜,想为自己博次生机,“在我......在我死之前......我能不能再见见我弟弟?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不会耽误太久的,而且您那么强,我也逃不掉……您就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死什么?”睢羲摇了摇头,伸手擦干净了濯漪脸上的泪水,“濯濯,既然回来了,以后便跟着我吧,我会护着你,不会再有修罗欺负你了,好吗?”
濯漪闻言诧异地瞪大了双眸,从未有修罗对她说过这种话,她心中像打鼓一样没底,有些不确信地问道:“我没听错吧,濯濯?您是在叫我吗?您要收留我吗?然后再一点一点折磨我吗?”
睢羲蹙眉,不知晓濯漪的心中为何是这般的想法,他抬手如愿以偿地摸到了濯漪的头发,温声解释道:“不会,我不会折磨你,你若是愿意,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直到我生命消亡的那一刻。”
濯漪心中大惊,神情动容地看着睢羲,她不习惯居高临下地看人,索性与睢羲面对面的坐了下来,“直到您生命消亡的那一刻吗?无论是我的一辈子,还是您的一辈子吗?您都会一直护着我吗?您为何要待我这般好?我们不认不识,也没有旧相交,莫非......”
濯漪心中多了几分猜测,她觉得睢羲可能是自己素未谋面的父亲,或许见她被修罗欺负,心中不忍,动了恻隐之心,觉得该承担起身为父亲的责任,所以才会这般对她好。
濯漪想到这里心中更加确信了几分,忍不住继续道:“我还有一个弟弟,他叫厍灯。母亲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便离开了,我们找不见她,您能不能帮我找找弟弟?”
睢羲说:“好,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往后再也不会了,你便跟着我,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濯漪神情殷切地问道:“真的吗?”
睢羲应了一声,从纳袋中取出了油纸包裹的点心递给了濯漪,“要吃些东西吗?”
濯漪怯怯地抬眸看了睢羲一眼,随后将目光落在了那个黄色油纸包上,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好奇地打量了起来,“这是什么呀?”
睢羲打开油纸包,从其中取了一块桃酥出来,先是自己咬了一口,随后才递到了濯漪面前,“可以吃的东西。”
桃酥圆圆的,像是夜空的满月一般,上面沾着几粒黑色的芝麻,闻起来也是香香甜甜的。
濯漪没见过这种东西,自然也没吃过,抬眸看了睢羲一眼,又看了看举到她面前的桃酥,她有些不自在地搅起了自己脏污的手指。
面前的修罗捏着桃酥的手指筋骨分明,指甲也十分的干净,而自己脏得随随便便就能将他玷污。
“您放这上面吧,或者放在地上,我可以自己拿,我不太干净,会弄脏您的。”
濯漪将自己衣服的衣角扯了起来包成一个兜,示意睢羲可以将桃酥放在上面。
睢羲蹙眉,直接将桃酥塞入了濯漪的口中,随后将油纸包收了起来。
濯漪嚼着口中酥酥的点心,看着睢羲突然收起的油纸包,便觉得这个修罗有些小气,给她吃东西居然只有一块,而且还是他咬过的,不过这点心确实很好吃,若是濯漪自己的话也不舍得过多得同别人分享,只想藏起来自己吃。
濯漪这么想着,心中释怀了不少。
“走吧,我带你去天河那边洗澡。”睢羲用戾气从纳袋中取出了几条漂亮的衣裙,“你想穿哪一件?”
濯漪从来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衣服,不禁看得有些着了迷,“这些......这些都是......好漂亮啊……”
睢羲点了点头,但这些衣服都是根据濯漪成年后的身量所制而成,对于现下的她来说难免有些不合体,但是他看着濯漪亮晶晶的双眸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心中更多的是对她怜惜。
他的濯濯确实回来了,成了一个修罗,年龄很小,也没有自保能力,在这无幻之境中没日没夜地流浪着,饱受其余修罗的欺辱,天可怜见,终于让他遇上了。
“这些都是你的,你想穿哪一件都可以。”
“你是在做梦吗?”
姜芜倏地睁开了双眸,迅速从水中坐起身,她缓缓地打量着四周,现下她正处于一方漆黑的四方间内,这里的布置和构造很奇特,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这是一间墓室。
“你方才是在做梦吗?”
姜芜闻言朝着声源看去,这声音清丽明显是一个女子,但是她在看到那名女子的真貌时,面色凝重地蹙起了双眉。
【并州】
沈确将马车驱至顺榆镇上的那家客栈前,自从那夜之后三人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她伸手欲撩开车帘,但思忖片刻还是忍了下来。
“到顺榆镇了,你们……”
沈确的话未曾说完,她也不知晓该继续说些什么,更何况让他们逃走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沈确长叹了一息,随即取过太阿剑向客栈内走去。
段怀野正同宿凌薇在客栈一楼谈话,两人争论着姜芜一事的对错。
宿凌薇怒视着段怀野,“若不是因为你,濯濯根本不可能牵扯如此多得人间事,归根结底还是你的错。”
段怀野神情悠然地喝着茶,“同我有何关系,我只是天命的侩子手,充其量是个傀儡,我也只是依照天命行事而已,我又有什么错?”
宿凌薇冷笑一声,“天命?你居然还信这玩意,我从来都不信命。天命将就因果循环,你把濯濯害至如此,你的报应呢?”
“你不信命?你都应验了,你还不信命吗?有因必有果,你得因,以后必能看到果,怕只怕你到时候不愿意承担。”段怀野面上闪过一丝玩味,放下手中的茶杯,“我死了还不算报应吗?”
宿凌薇厉声道:“不要跟我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你现下还活着做什么?!”
“师兄,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为何不回我的传讯?”
沈确快步走了上来,却在距离段怀野三步远的位置停下了脚步,她有些诧异地看着后者银白色的发丝。
“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你的头发……”
“一场意外,都过去了,不必再提了。”段怀野拿了一个茶杯,将其中倒满水,“小确,一路辛苦了,可还顺利?先来喝些水吧。”
沈确的面色顿时变得惨白,她后退了半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段怀野,“你……你不是我师兄!你是谁?!”
宿凌薇神情冰冷地扫了一眼段怀野,“你那拙劣的演技,是个人都看得出你不是商扶庭。”
沈确倏地看向宿凌薇,随即拔剑指向段怀野,扬声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太阿剑在沈确的手中发出强烈的嗡鸣声,让她险些脱手。
沈确诧异地看着手中的太阿剑,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太阿剑似乎不再与她心意相通。
“不要白费力气了,你杀不了他,也不可能杀他,也不能杀他。”说完,宿凌薇便起身向客栈外走去。
段怀野开口问道:“你去哪?”
“你管我去哪?先管好你自己吧,一堆烂摊子等你收拾呢。”
沈确收了太阿剑,她神情警惕地看着段怀野问道:“你不是我师兄,你到底是谁?!”
段怀野问道:“小确,你将谁带回来了?从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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