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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剖白

直到第二日傍晚,裴凌泫站在未央宫的苍天乔木旁,眯着眼睛等什么。

许久,才看见从黑色婚服的一角探出来。

丹凤眼一挑,目光落在我脸上的浅浅牙印处,戏谑道:“男色误国。”

“裴卿尚未婚配,自然不知其中滋味,”我心情大好,揽揽领口,“何事。”

裴凌泫,我母亲的族人。

密令也是他送来的。

“薛将军府,昨晚有异动。”

没有才怪。

路九思和薛郊蛇鼠一窝,路九思一连几日不和他联络,想必薛大将军已经急了。

“和原来一样,”我和裴凌泫早就部署好了一切,所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为了这点小事来烦我,“没事我就走了。”

裴凌泫淡淡,流连的目光忽而放在远处:“如何?”

我神情魇足,想起昨日满面红光的相与:“洞房花烛夜?很好。”

母后从前说过,此药,两相情动方可见效。

他心里有我。

裴凌泫不知道说什么,鸦青色的眼底深不可测。

“臣告退。”

我摆摆手,赶紧离开。

换好便装从宫门小路溜出去。

日光正好,我要去买荷花糕。

松雪簌簌,平底鹤纹的软鞋一时不察踏进雪中,险些没有站稳。

十指拎起食盒的提篮,脸颊冻得通红。

酥诀斋的老师傅还在,见我来,抡起大勺,一旁的侍卫禁戒。

我挥挥手制止他们。

陈师傅并不介意,见着以前刚够到柜台的瓷玉小姑娘如今束起松散的发髻,无端感叹起时光匆匆。

“以前那位公子怎么不多来了?”

小公子生得仪表堂堂,总是离旁的女子远远的,唯独面前这位姑娘可以近身几尺。

“他在养伤,”我接过热气腾腾的荷花糕,那种愉悦感在心底泛滥,多说几句,“我们成亲了。”

两侧的侍卫垂着头,从未见过陛下展露出同寻常女子一般无二的情态。

和印象里踩着兄妹尸骨上位的威名君主截然不同。

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得。

陈师傅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身上的糖香也在震动,又奉上一个油纸包:“恭喜,小店新出的品种,送给夫人尝鲜。”

残霞从屋檐一角掠过,踮起脚尖,晚风很舒服,吹动我的衣袍。

墙角红梅凌寒而放,霜雪覆盖其上,稳然不动。

进入未央宫,连翘怯怯着,欲言又止:“陛下,裴尚书来过……”

“他来作甚?”

我的话刚出口,连翘焦急的神色被打断。

“裴尚书来找陛下商讨国事。”

扶相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檐廊,在他否决的眼神中,逼得连翘将话语吞咽回去。

定是些小事。

裴凌泫的俸禄还要不要,净来打搅我。

遥遥望去,扶相与眉骨流畅,病色褪了好许,昨日的折腾让他唇色发白,墨绿色大氅懒懒散散挂在身侧。

腰上的扣子恰到好处地展示出了少年优越的腰身,想起昨晚我掐住他的腰线,手感舒滑,再一路向上,摸到脊骨。

不过为什么左腰的一侧兀地出现了一处小巧突起的硬块。

逆着霞光,我奔向身披流光的他。

他敛下眼睑,默不作声背过去回了里屋。

是还在生气吗?

很多很多荷花糕。

我带回来了。

阿与最喜欢了。

跟上他的步伐,进了里屋,放下食盒的手僵得要命,我想起过去。

扶相与坐在床榻旁,我紧紧贴着他,伸出双手想塞进他的怀里。

他微不可察地一颤,无动于衷。

无声的拒绝。

于是我主动裹上,在扶相与面前巧笑倩兮:“阿与,做我的凤君可好?我们一起治理天下,一起,当一对治世夫妻?”

眸子明亮。

“就像景帝和代相。”

情深似海。

“陛下自然也知道扶相和桓帝,”扶相与缓缓抬首,一口一个陛下,神情酸涩,“萧扶……陌路。”

情深不寿。

扶相,扶媵绥。

二人皆为女子,相逢相知皆于乱世。

同划九渠沟,携手共籍田。

扶相追随桓帝收复大昭江山,桓帝爱慕扶相愿捧上半壁河海。

扶媵绥拒了。

同途殊归。

我的心骤然四碎,很是不解。

扶相与和扶媵绥同宗。

扶相与也拒了。

我撩起袖袍直起身,细数起扶相与衣服上的褶皱。

冷意,寒意,失意一股脑涌上来。

原先拔凉的手掌反倒不到冷,取而代之的是我的那颗如玄铁般的心。

在柔软中长出荆棘刺角。

丝丝,缕缕,阵阵地传来痛意。

我凌在他的上空,他的衣领连同袖口缀着的金边兰草衬得他如一株遗世独立的玉兰草,比起兰草的坚韧执着,又多了赴死的决绝。

“桓帝后来赐了扶相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

“鸩酒一杯,她只是想震慑扶媵绥,没有想过人真得会喝,”我逐渐暴怒咆哮,我恨他这般不惜命,真想剖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有些什么,“桓帝接到消息后赶来,隔着珠帘二人遥遥一望,临死前扶媵绥捧着食盒在桓帝面前吐血身亡!”

“国史记载,扶媵绥死前遗言,‘陛下安好,九如自惭,九如负退之。’”

“那我们呢,你到底哪里辜负了我?!说这个故事到底所为何事!”

我托着扶相与的脸,指甲逐渐用力,在他的下颌处掐出血来。

他的眼神忧郁,不知是否和那日饮酒自裁的扶宰相剪影重合。

“陛下,我想杀了您。”

扶相与的语气越来越生疏,急不可待地想和我划清界限。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松懈下来,比萎蔫的花朵好不了多少,逼近扶相与,“你昨晚不是很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就好了,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他的脸颊红起来,想起了昨天清晨到今日傍晚的疯狂,转而剧烈咳嗽。

萧晚卿的唇吹弹可破,后半夜软骨散力消,是他主动拥吻起了她。一地茶盏砸落声后,墨发散在案几上,不多时又将窗棂上的明纸抓破,塌前用于装饰的名贵兽皮又抵上萧晚卿的背。

“殿下我恨您,”扶相与坚定道,却始终不肯直视我的眼睛,“合欢酒,不是情。”

情动、酒水要两个人,两个人啊。

你居然说你恨我。

扶相与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我又癫狂起来,看着扶相与不知所措。

吃力地踉跄后仰,呼吸急促带动太阳穴边的痛楚,整个人开始疯狂颤抖。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喜欢你又不肯承认。

盈满了苦涩的委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啃食我的骨头。

他也愣了,没有料到我的反应会这么大,下意识想去扯我的衣带,五指抓空。

我立刻打开他的手,哆嗦地半弯腰身,和他的目光再次对上,发出瘆人的笑容:“所以阿与到底想要什么,死吗?”

少年不置可否,脊背挺直。

“这样啊,阿与,”我霍霍磨牙,咯吱咯吱地声音跟昨夜如出一辙,“你既求死,我偏要你生。”

暴君的潜质在这一刻被激发,我不再在相与面前展露柔情一面。

“三皇子是我派人烧死的,父皇是我派人毒死的,”暗光从窗棂的破洞投来,看着上面入木三分的抓痕,当时的场景有多激烈,现在我就有多么疯狂,地上有一道直直的阴影,恰似我们二人的楚河汉界,“师尊,没想到吧我骗了你,骗你说他们的死跟我一点干系都没有。”

我痴痴笑起来,卡在喉咙里的那股气终于抒发出来。

我会亲手将自己的面具撕碎,把本不该让他知道的事情全让他知道,让他对这样一张熟悉的脸感到陌生,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我一样。

撕扯的快感和恨意支撑着我向前,我要发疯发癫,我要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你,扶相与。”

“扶府世代簪缨,你作为二公子,年少连挑状元三甲,才流扬天下,高门女世家妻才配得上你,入宫也是配得上凤君一位,”我顿了顿,半张脸隐秘在光线中,朱颜未改,凭空多了凌冽,“做孤的侍君吧,从最低贱的那一等做起。”

“你不配。”

我的语气变得轻佻起来:“你的位份本不该配得上这些金银器具,也不必让人撤走了,好时时刻刻提醒着你,你原本可以到达的位置,是你自轻自贱,是你自甘堕落。”

气到极点,实在不知道再搜肠刮肚找些什么词句痛骂他。

扶相与显然是被我的话伤到了,胸腔急速起伏,殷红溅在塌下。

我盯着那抹血色轻笑,没有任何动作,冷冷看着他跌落在地,转而痛苦的蜷成一团。

血色从他的口中不断涌出,顺着栗色的木板渗下去。

老毛病又犯了吗?

我不会再去分给他半分怜惜的神色。

是他不配!

是他不值得!

是他不懂得珍惜!

“此外。”

我的软鞋逼近,相与的指尖摇晃,手掌根沾着血迹,在地上勉强支起来,我凝视着他猜他想干什么,如葱十指挑起未化的残雪,我暴跳如雷,倏地想起我买荷花糕的情景,女儿情态好不娇羞,现在想起来跟吃了苍蝇一样直泛恶心。

故而先是示威性质地轻轻踩住他的手,用鞋尖挑起他的下颌,少年白皙脖颈被我强制性抬起到不合理的角度。

“起来,谢恩。”

发寒的音调自上空袭来,像张无形的大网拢住扶相与,细密的织线窒息般地加紧,在他脸上留下方格的刻痕,他的眼眶开始蓄满泪水,在我面前晃荡。

装什么可怜,现下装起可怜了吗?

我的思绪乱极了。

相与从一地血色之中挣扎起身,衣袖不再洁净,再无往日栖在云端的感觉。

他垂下头颅,拼命压下嗓间血腥气:“贱侍扶相与,叩谢圣恩。”

叩谢圣恩,说得好听。

不记得我是怎么走出的未央宫,所有宫婢都听到了我的咆哮怒吼。

腿是站不住的,脑子也是晕乎乎的。

只听有什么重物砸在地上,连翘快步冲入内室,惊呼一声:“公子!”

同一时刻,扶着朱红墙角踱步的我步子虚浮,竟也头朝下跌落在一地雪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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