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踏上了城中主路。此时路面盖着雪,马车走得多,留下数道平行的深深车辙,底下的黑泥被翻了出来,倒显得路有些脏了。
简朴而结实的木屋在路的两边展开,同席光在山上所见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这些木屋用栅栏围起,圈得一小院,屋墙均是由等长的直木搭建而成,门开得窄,仅一臂之宽,两人并肩不过。
故而席光频频听道:
“老伯先请。”
“阿婆先请。”
“姐姐先请。”
“兄长先请。”
“……哈哈,怎么还没走完。”
——这是比较有礼的说法。
“自古连门神都是靠边站的,你算个什么东西,能堵在这中间?”
“能滚开吗?”
“我问你能不能滚开,装什么木头?再不滚,我可就让你跟祖宗手拉着手一起去见门神他老人家了!”
——这是比较粗鲁的说法。
当然也能遇上醉酒的从屋内走出,踉踉跄跄,一不留神撞上了迎面走来的人,将人扑倒在地。这便不好,一个醉得脸红,一个气得脸红,一个说:“到底是雪厚啊,这地真是软乎!”另一个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给我起开!起开!”
还有的撩帘一见,竟是熟识,便就搭在门边聊起来了:
“这几日简阳城中人多起来了。”
“辛乐遭了雪怪,狄道将迎暴雪,都跑到简阳这儿避难来了。”
“怎能容得了这么多人?”
那人笑笑:“这不刚在北城划了安置区,城卫处正热火朝天地在那边盖房子呢,起早贪黑的,都快被累死了。不过嘛,你说事发突然,咱也不能这么自私,能帮,则还是要帮上一帮。”
“狄道还好,得了中方羽州提前报信,免遭一难。只是可怜了辛乐,不知怎地半夜雪怪突然发起群攻,若不是雪阎罗及时赶到,只怕是无人生还。”
“也不能全这么说,你我都知,那些雪怪更喜欢雪阎罗,会不会是雪阎罗到了辛乐,将雪怪引去了那,谁也说不准。”
“嗐,这话也是。”
说着说着,其中一人突然惆怅:“不过话说回来,辛乐猝不及防,万一之后简阳也防不胜防了,又该如何?毕竟这些雪怪难缠得很,野火烧不尽的,要是也对简阳发起群攻了,不知到时能不能抵挡得住。”
另一人劝道:“祝兄你啊,大可放心,简阳城卫处也不是白吃饭不干活的。不说南北两处城门坚不可摧,就说城中油道纵横四布,还有城卫兵没日没夜地轮班巡逻。到时候要是雪怪真入侵了,恐怕还没等出手,便先被一人一枝火箭给射穿了。若是被它钻了空,溜了进来,还有数不胜数的火炮等着。最后再不济,咱们不是还有油道呢?”
“但凡敲开冰面,火星落到里头,腾腾的大火燃起,那些雪怪便会被四面包围住了,最后只能受热等死——如此这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但愿,但愿。”
“……”
席光步子走着,可注意力全被方才出现的对话吸引了去。她将收在包袱里的路观图取出,展开,手指攥得有些紧,慢慢地在纸上找着——终于,在狄道的另一边,靠近无眠山脉,出现了一个方正的框,框中写有一名,正是“辛乐”。
便是那么小一块地方,在漫无的黑暗中,成了雪怪的众矢之的。
她眼帘微垂,想起那个消失在林中的身影,不知那时是不是往辛乐去了。
如果游无归去了辛乐,游无归杀了雪怪。辛乐的人到简阳来了,莫非——游无归也来了简阳吗?
这时,前面的卫德却忽然停了下来。眼下已解除“煞气”的席光终于被允许进入安全距离内,可她正心不在焉着,卫德这么一停,差一点就要当头撞上。
“怎么了?”
卫德从腰间又抽出了那把短刀,对着空气砍了几刀后,语气慎重而严肃:“席姑娘,前面要下一道坡,坡上的那些台阶又窄又陡又狡猾,怨气重得很,你一定要当心啊。”
席光歪头往前看去——果真再走几步,便有一长坡陡然而下,令人望而生畏。坡上被人凿出了一道阶梯,阶距高,而阶面并不宽,雪也被踩得严实了,看上去更像是冰阶。
席光默了片刻,将路观图收回包袱中,正思索着要怎么下去,目光再一飘远,却瞬间愣住了。
在这道坡下,是一片平坦的雪地。
雪地上同样井然有序地布列着队队房屋,屋顶上也同样积攒着厚厚的雪,只不过底下不再是粗拙的直木——它们变成了数块冰砖。
数百间冰屋安稳站在地上,在风雪中立住。屋顶是两张斜面,屋壁被修得方正,呈银白色,令席光一时觉得像石,一时却又觉得像纸。冰屋无窗,封得严实,但冰砖半透,隐隐约约能窥见一个人,他站起来了,走去另一边,又坐下了。
另一间冰屋中装有两个人,他们并肩而坐,一位静坐不动,另一位肩膀上下起伏,抖动得厉害,不知是不是在哭。
许是为了标识,每个门口前,路边立着杆,吊有灯,灯上跳着微弱的火光,昏黄,照在冰墙上,像最后一抹夕阳。
昔日席光曾游览过一旧观,观内一室中遍地安放着如冰般的琉璃殿,供与仙人居住。那时的琉璃殿仅及她腰,眼前的却是远比她高了。
而先前席光在无眠山往下看时,并没能看见它们。这些冰屋沉在雪坡下,被遮住了,光也刺眼,情有可原。
看了一会儿,席光觉得这般盯着太像偷窥,不太礼貌,有点可恶,于是她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她问卫德:“那里是什么地方?”
卫德迎着她的目光看去:“底下吗?底下就是北城这边的安置区,这次的灾难来得突然,原先简阳的房子并容不了那么多人,没有办法,因此只能快冰建快房,难民住难屋了。条件使然。”
快冰建快房——
席光看到在冰屋方阵的东侧一空地处,冲起几道灰烟,数十个士兵正热火朝天地忙活着:
一些士兵一锹一锹地往木桶里装雪,雪满之后,拎起木桶,将雪倒进一巨大的锅中;
一些士兵合力抬起整锅融化烧沸的雪水,行至另一处,将雪水倾入筑起的深池坑里;
有士兵站在旁边另一池已凝固的冰面上,正用手中粗锯刺进冰中,一下一下拉动切割,冰屑吹了满面,他擦了擦脸,站不稳了,不慎滑倒在地,引得其他士兵拍手大笑;
被割得方正的冰砖再施力分离,由高而下,顺着长长的冰道一路滑到了另一处,尽头的士兵将它们捡起,拂去碎雪,逐一叠砌,垒得规整;
每砌一层,另有士兵一手拎着桶,另一手拿着碗,一碗一碗地浇上清水封固……
如此反复,四面冰墙形成,接着便是冰柱,冰梁,冰椽,冰瓦。横梁连柱,梁上再设柱和梁,得屋架。架上铺冰椽冰瓦,便成屋顶。很快地,一间冰屋初见雏形。
坡下吹来的风有些大,席光被冻得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她本就染风寒,如今的身子只会更惧寒。
卫德指着底下一处,靠近城中吊桥的方向,说道:“便是要去那找章老,不远的,走几步路就能到。我们先下去吧。”
席光扯紧衣领,捞着有些滑下肩的包袱,点点头,应了声“好。”
说是梯道,其实席光只能看清最近几级,再往下,所有一切均被雪色遮住,有路无路毫无差别。
长坡尽头,孤零零站着一棵冰树,冰树的最顶上,有一细枝杈正招摇不定,似是上压着的积雪惹得它心烦,方才被风这么一吹,终于寻得个机会,叫它扬眉吐气,从此翻身自做主。
而在那层雪被掀下的瞬间,席光深吸了口气,颤巍巍地迈出了第一步。卫德在她前面,抖着腿,同样也颤颤巍巍地往前迈去——
“啊——”一声惊叫响彻云霄。
卫德哧溜滑了下去。
席光曾经想象过会不会那么有一天,世间所有土地庙中的土地公都突然搂着美娇娘纷纷私奔舍庙而去,可能私奔途中会搭船离岸,可能会忽遇大水,还可能会上演一出他不弃她不离,最后他跳她也跳的诡异戏码。
如今看来,这还真是有可能发生的,只不过土地公和美娇娘都突然换成了同一张脸——那是卫德的脸。
在施展一而再,再而三的起跳动作后,卫德猛地一下扎进了雪堆里。一切鼓息旗偃后,他爬了起来,擦了擦脸,拍拍身上的衣服,朝席光看来:“你看,咳,你看,我就说它怨气重吧?还好我穿得多,不怕它。”
“不过,”他皱起眉头,脸上挂着明显的担忧,“你倒是穿得有些少啊……怎么办才好?”
席光怔愣了好一会儿,在见到卫德越发伤脑筋,直举着把刀在原地打转时,终于忍不住了,心念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既然死了还活了,岂不是前后是福!”
这般想着,遂咬紧牙关,速步而下,竟脚步轻盈,在卫德如同见鬼了的眼神中,顺利下坡了。
两人沿着大路不过只行了一会儿,便听闻后边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叫,有马呼,还有木板滑过雪地的摩擦声。
回头看去,从护林方向跑过来了一匹马,通身棕红,鬃毛浓密,身上骑着一个士兵,身后拽着一个爬犁。士兵宽脸厚唇,腰细肩阔,手上戴着一双黑色的皮手套。而爬犁长约七尺,宽两尺余,上放有一块巨大的冰石,用绳子牢牢绑着,几乎齐人高。
红马踏雪而来,士兵勒绳止步,停在了他们身旁,望了席光一眼,又看向卫德,笑道:“怎么?这回老大又指使你来领路了?”
卫德挠了挠头,眼尾耷拉下来,连那颗红痣都显得有些暗了:“可不是吗,他就是嫌我今日话最多。”
马上的士兵闻言立即哈哈大笑:“确实也没错怪你嘛,你本来话就不少——上回你拉着人张阳和李寿,一下问避煞用的席子、马鞍、五谷、彩果啊是何处卖的效果最好;一下问成礼当日出门,是要先跨左脚还是右脚。迎轿几时吉利,进门几时如意,需躲忌何人,撤离何物,答了一个还有下一个,没完没了。害得张阳误了城墙当夜的轮班,被多加了两回班。而李寿患有耳疾,本来好了,被你这么一顿问,又复发了,连着好几日耳里一阵嗡嗡,听什么都觉得刺耳,你说说你……”
卫德不作回答,往他身后张望了两眼,却问:“你怎么从那边过来了?军中明令说了,不能出城去河道里采冰的。”
“今日章老差人来报,说从狄道和辛乐来的难民预计共将有七百人,七百人——不是开玩笑,冰屋哪能造得那么快?”士兵耸了耸肩,抬起手捶了两下后脖,“若是等煮雪成冰,才再去建,就算日不歇,夜不寐,一日也造不成几间,啧,难啊……照我说,直接用外河里现有的冰多好,省去中间许多麻烦,也能留出更多时间,何乐而不为呢?”
卫德皱了皱眉,不置可否:“话虽然是这么说,但雪怪常在荒郊野岭出没,听闻前几日还出现过一只极恶的,就在城外河道那边,害死了好些人。你就这么冒然只身前去,万一遇上了,那该怎么办?”
士兵又是一阵笑:“你成日陷在自己避这躲那的世界里,却完全不闻窗外事——那只害人的雪怪早就被火炮给炸死啦!这个你不必担心。”
“再说了,区区雪怪,我怕它作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前些天,我上后山也遇到过一只!”
他兴奋起来,话匣子一下被砸开,捡起一片,说自己先前怎地怎地接到了山上有人受困的消息,听命快马加鞭赶了过去,遇上了一只凶猛厉害的雪怪。又捡起一片,说自己后来如何如何略施了拳脚,便打得它动弹不得,当场呜呼死了!
“我的这双手啊,比鹰的爪子还尖利,伸向那双眼睛里,一刺,一挖,当真是又快又狠又准,别说一只,再来两只我都不在话下!”
士兵伸出手晃了晃,作爪状,显出得意洋洋的样子,冷不丁眼朝席光看来:“姑娘你说是吧?”
而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席光微微一怔:“嗯?”
是什么?
“……鸟人?”
士兵正欲继续作威的动作瞬间顿住了。
卫德微微侧身,压低声音,悄然道:“你别理他,他一向如此,人不坏的。就是……就是别理他就好。”
席光听话,认真地点点头。
“但不管怎么说,到底才刚死过人,想必那地方煞气极重,你这么一来一回,将煞气招了回来怎么办?”
说着,卫德连连后退了几步,一心一意拉开“安全距离”。
“喂,不是,卫德,我连雪怪都不怕,我还怕什么煞气?我福气多着呢,那点小煞气见了我,估计还得先逃,免得我放个屁就能把它们给打散了。你说你一天到晚想这些干什么,没事自己吓自己。”
“哪里是我自己吓自己,你分明知道原因的。”卫德不禁笑道,手指擦了擦刀面,“但是这事如果被老大知道,那就不好了,说不定会被罚去西边的马厩里喂马捡粪。你也清楚的,那里的马只听一个人的话,生起气来比雪怪还可怕。”
然而这话依旧对士兵没有什么震慑之力:“你不说我不说,我出城也是走的秘密小路,老大怎么会知道呢?再说了,发现了又怎么样,我这又不是什么坏心思,只不过偷个小懒采块冰,有什么好罚的?真要罚,尽管让他罚去好了。”
“倒是你啊——”士兵的视线又摆向席光,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天色将晚,需得趁在章老还未起身去南城的酒楼之前,赶紧先把这位姑娘给送过去安排好了。人家衣薄,入夜更冷,岂能久站在这冰天雪地里,又不像你穿得着这般厚实。”
卫德转头来看席光。
猝不及防话题到了自己身上,席光这下被两人一马同时看着,生出了更多不自在。而为了不使更多人不自在,她决定口是心非:“还好还好,我不冷的,我只是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习惯而已。”
马上的士兵看穿了她的口是心非:“冷不冷呢,只是姑娘自己的说法,害人真受了凉,哈哈,那就是卫德你的罪过了。”
他一手握着缰绳,另一手拍了拍马背:“我也不多说了,那边还在等着,就先走一步。卫德,喜柬和喜糖我收到了,三日后……是吧?你放心,我一定能准时到场,哦对了,先代我向福喜丫头问声好!”
卫德冲他笑道:“好,能到就行,我可不敢要求你准时。”
士兵也“哈哈”一阵大笑,挥了挥手,两脚轻磕马腹,扬鞭而去。冰石中他离去的背影变得越来越模糊,不过一会儿后,再不见其影,雪地里只留下了长长一道拖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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