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酷热的七月,没有任何征兆的暴雨倾盆而倒,下了一整夜。
竺星跪在佛堂里,听了一夜雨滴砸地的声音。雨夜阴寒,竺星衣衫单薄,跪到后半夜,甚至有些瑟瑟发抖了。
她偏过头,看了眼一旁肃立的女佣,忍了忍,什么都没说。
陆家的处罚十分严苛,为了防竺星偷懒,还遣了两个佣人轮班盯着她。
不仅如此,赵嫂要求竺星必须确保佛堂内香火不断,三炷香燃尽,就要立刻敬三炷新香。如果没有及时续上,便要打一下手板。
这是一场长夜的折磨,就算偶尔偷着瞌睡,也不能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凌晨时分,竺星实在熬不住,眯了一会,从梦中惊醒时,香炉已经凉了。
守着她的年轻女佣就站在她身侧,不知道站了多久,黑眼珠子在灯下阴森森的,正直勾勾盯着她,面无表情。
“少奶奶,得罪了。”
她手里拿着竹子做的藤条,面一样细,边角的毛刺专门留着,挥动一下,带起了一阵风的声音,精准地打到竺星的手上,像鞭子抽过一样,剧烈的痛随着神经系统直贯心口,被打过的地方立刻浮现一条鲜明的红痕,火辣辣的,藤条上的刺扎进手心里,让那份疼持久又难以忽略。
真不愧是封建家族。
竺星疼得吸气,心想,陆家折磨人的方式,可真是千奇百怪的变态。
这能跟陆绍璟报工伤吗?
她从跪垫上爬起来点香,伤处抻到,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陆绍璟。
她难得想起她名义上的丈夫。
自从上次错过他的电话被训,闹得彼此颇不愉快之后,他就不再打电话来了。两人之间的尴尬尚未消散,对话框里连问候都欠奉,已经好几天没有联系过了。
竺星瞄了眼时间,凌晨三点。
德国和香江有六个小时的时差,他那边,或许刚刚日落。
要告诉陆绍璟吗?
竺星问自己。
他迟早会知道的,陆家不是铁桶一个,肯定瞒不住他。
但不应该是现在。
陆绍璟说过,这单生意很重要。
她没帮到他什么,还给他捅了这么大的娄子,不能再耽误他的生意了。
等他忙完,回来再说吧。
说不定到时候她都习惯了。
竺星嘴里鼓起气,用力吹灭燃香的火。
女佣侧目看她。
点香的规矩,不能吹灭。
往日里,竺星都是循规蹈矩遵守,但她此刻才不管,大不了再来挨一顿手板。
*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门板“吱呀”响了,女佣转头看去,是赵嫂推门进来了。
她朝赵嫂弓腰,赵嫂挥了挥手,她便悄声退出去。
“少奶奶。”赵嫂走到竺星身旁,打量过她的面色,晃着头道,“抹布为您准备好了,就从佛堂门口的雕花栏杆擦起吧。您运气好,昨夜下过一场雨,倒是给您省了不少事,不过,廊上的积水,您也要清理干净。这就动起来吧,别耽误了老太太早起礼佛。”
竺星饿着肚子跪了一夜,如今眼下乌青,脸色惨白,连看她的力气都没有。只见她左手撑在地板上,一下子还起不来,又使了几回劲,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拿来。”竺星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粗哑难听,喉咙也疼得连咽口水都困难。
赵嫂觑她神色,丝毫没有以往的恭顺,不由得替老太太不满,拿腔拿调起来。
“少奶奶,不是我说您,但凡嫁进陆家来的,就算你是大不列颠的公主,也要守这个家的规矩。何况您的家世,”赵嫂特意停顿了下,上下端量竺星一眼,“也不太上得了台面。在饭桌上忤逆长辈,您还是头一个。传出去,是要让人笑掉大牙的。”
竺星拿过赵嫂手里的抹布,也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唇角勾了勾。
“你们陆家,哪件事情传出去,不是让人笑掉大牙的?”
说完,竺星不再看她,直接往佛堂外走去。
独留赵嫂站在原地,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背影。
“真是怪事!”赵嫂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她怎么越来越像九少爷了?说话的口气跟他当年简直一模一样。”
*
陆家从厅堂到佛堂的三道连廊上,一共有六十六根雕花栏杆。
栏杆上雕刻的形象都各不相同。
有龙凤一类的神兽,也有寻常的花草鸟兽,和一些留名青史的文臣武将。
每一根,都是竺星亲自数过、擦拭过的。
廊上来往的佣人都会转头看她一眼。昨夜这位新少奶奶的壮举已经传遍全家,所有人都好奇,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进门才不到三个月,竟然就敢当面顶撞长辈。
真是好胆色。
竺星知道,所有路过的人都在看她。她不作声,只是默默执行着她的“惩罚”。
她也知道,曹梅君想教化她,让她通过这些白玉栏杆,亲眼看看陆家深厚的底蕴。似乎这六十六根华贵奢豪的白玉栏杆,就能撑起这座宅院逐渐腐朽的内里。
可笑。
“竺星!你在干嘛?”突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竺星抬头看去,是陆绍瑜。
她站起身想挤出一个微笑,忽的一阵眩晕,让她晃了晃。
陆绍瑜连忙上前扶住她。
“坐下坐下,你是不是低血糖了?”
竺星坐着缓了缓,才笑着道:“没事,就是起猛了。”
陆绍瑜一眼就看见她气色极差,心里不好受起来。
“他们没给你饭吃吧?”
竺星没回答她的问题,只问:“怎么回来了?不是在外面度假吗?”
陆绍瑜叹了口气。
“和朋友吵了一架,不欢而散,我就提前回家了。一回来,我姆妈就跟我说了昨晚的事,还叫我千万别来找你,免得牵连。”
竺星微微扯动嘴角。
“五婶说得对,我大不了还能走,你不一样,你是陆家的女儿,总要有些顾忌的,趁着没人看见,你快回去吧。”
陆绍瑜一怒而起,叉着腰站在廊上大喊:“我看谁敢说我!多新鲜啊!以前就用这招对付九哥,跪祠堂打板子,我都见过的,现在又拿来对付你!他们就是妒忌九哥得势,如今拿捏他不得,才成心要为难你!”
竺星扯着陆绍瑜的衣角。
“好了好了,你冷静一点,别吵了。万一真被听见了。”
“听见又怎么样?”陆绍瑜气得脖子都红起来,“我早就不想在这个家里待了!一帮老封建,故步自封,还觉得自己多厉害呢。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外头人都怎么说你们,网上还有人编顺口溜,说什么,一代忙来二代抢,三代剩个九阎王,连别人都知道陆家是全香江最封建的门户,子孙个个都没出息,他们还能沾沾自喜,以为那些规矩真能把家底守住告诉你们,时代变了!”
陆绍瑜掐腰,洋洋洒洒骂了一通,连带自己都骂进去了,不管楼上听没听见,反正竺星是全听到了。
“好了,没有必要。”竺星拍拍陆绍瑜的裙子,“别真被我给连累了,回去吧。”
“九哥什么时候回来?”陆绍瑜不肯走,反而兴致勃勃,又问竺星,“他们欺负你,九哥肯定会把陆家抄了,这下有好戏看了!”
陆绍瑜眼睛放光,一脸期待的模样。
竺星笑了,陆家女儿个个不同,偏偏陆绍瑜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
“不知道,应该要下个月吧。”
陆绍瑜瞪大了眼睛:“下个月???你没告诉他?这么大的事情你没告诉九哥?!”
她一惊一乍的,当下就要掏出手机打越洋电话告状。竺星实在受不了,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小声点。
“说了有什么用,等他飞回来,我跪也跪了罚也罚了,怎么,他还能替我不成?”竺星一脸平静,压住陆绍瑜的跃跃欲试,“何况,他有重要的生意要忙,我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影响他,他赚的每一分钱,我都有份的,可不能耽误!”
竺星的话让陆绍瑜噎了一下,想了想,似乎也有她的道理。
难怪,听姆妈讲,竺星之前一直都十分乖顺,像个没脾气的小媳妇,结果昨晚突然爆发,骇了所有人一大跳。想必是一直忍着,不想给九哥多增烦恼。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九哥真是好命。”思索来思索去,陆绍瑜只能放下手机,酸溜溜地说上一句。
“所以你也别告诉他。等他回来再说吧。”
“那你就这么,”陆绍瑜指了指她手里的抹布,“就这么被他们虐待?”
竺星看了看左右,问:“你有吃的吗?”
“啊?”
“你有空在这里跟我闲聊,不如放我把活干完,顺便去给我偷点吃的来,我快饿死了。”竺星捂了捂肚子,一副可怜样。
“哦哦哦,是我疏忽了。”陆绍瑜站起身,往口袋里掏了掏,“我这有个糖,你先垫垫。在这等着,我给你搜点干粮去。”
投喂陆氏家规受害者这种事,她最在行了,小时候和七姐跟八哥一块,没少偷偷给九哥送吃的。
竺星望着陆绍瑜走远,又拧了下手里的抹布,继续擦拭着那些该死的栏杆。
完全没有注意到,庭院另一头的角落里,有人把她和陆绍瑜的对话看在眼里。
*
这天白天,竺星的活没能干完。
她实在太累了,一直干到日落,也只来得及擦完一楼的所有栏杆。
曹梅君本是想让她今晚继续跪佛堂的,却耐不住陆绍瑜一直吵闹。
陆绍瑜向来是全家最受宠的小女儿,说话做事虽然叛逆,却也憨直可爱。最重要的是,陆绍瑜被认为是陆家的福星,陆振巍喜爱她,所以大事小事总会纵容。有她护着竺星,连曹梅君也头疼,不好直接拒绝。
再加上,一直一言不发的何婉毓也出言替竺星求情。
“她还年轻,想要管教,未来还大把机会,总不能这一次就把她的身体熬坏了。”何婉毓端详婆婆的脸色,咬咬牙,露出杀手锏,“要是落下病根,以后要怀孕可就难了。”
出于私心,何婉毓很不想把后半句话添进来,偏偏这才是曹梅君的七寸。
对曹梅君而言,保证陆家子孙兴旺,才是至高无上的宗旨,所有事情都要为了子嗣让步。
果然,何婉毓的话一说完,曹梅君浑浊的眼睛都清澈了一瞬。
“嗯,这倒是在理。我们陆家,也是高门大户,不是那种苛待媳妇的腌臜人家。赵嫂,去告诉绍璟媳妇,今晚就饶她一回。但是,她明天还是要把剩下的栏杆擦完,不能坏了规矩!”
*
赵嫂上楼请示曹梅君这几分钟里,竺星被勒令跪在厅堂中央,背墙上的家训。
厅堂来往的人比连廊还要多,无论是佣人还是陆家人,都像围观动物一样看着她。竺星不由想起第一次,跟着陆绍璟走进这间厅堂,和陆家人见面的情形。
同样是被所有人打量,那一次,花团锦簇,陆家人对着竺星,不是恭维就是赞美,好像陆家是多么友善和蔼。
当时的竺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两个月后,她会跪在这里被全家看笑话。
“哟!这不是我们反封建斗士吗?”阴阳怪气的声音由远及近。
竺星余光一扫,就知道是二太太走过来了。
她装作看不见,只对着墙上的字继续念着:
“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伦常乖舛,立见消亡。”[1]
二太太面不改色,依旧讥笑竺星:“你还要背家训啊?我以为你都上天了,陆家祖宗换你来做了呢!”
她兀自说着,竺星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二太太见此,脸上的笑渐渐掉下来。
她平生最讨厌被人忽视,竺星越是不理她,她越是恼怒。
二太太眼睛转了转,想起之前听说的一件事情,她怪里怪气地笑了两声,才道:
“你可真是有能耐,也不知道陆绍璟到底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竟然会跟你这种人结婚。哎呦,家里头穷得叮当响,又没教养,又没文化。几个姐妹全都早早辍学...诶!没记错的话,你还有个姐姐在庙街站街啊?”
竺星的声音停住。
厅堂那个一人高的古董时钟正在滴答滴答走动着,竺星慢慢仰起头,望向二太太,琥珀般的眼睛里,是二太太从没见过的恨毒。
“你说什么?”竺星声音嘶哑,像被魔鬼俯身一样,“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二太太被这异常震慑了下,不自觉地退后了半步,等意识过来,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往前走了两步,高跟鞋“嗒嗒”作响。
“我就说了,怎么样?陆绍璟知道你们一家这么不堪吗?你是有所图,才嫁给他的吧?我那侄儿,就是让你这张脸给骗了!”
“你说我姐姐什么,再说一遍!”竺星冷冷盯着她,一瞬不让。
二太太被她那眼神激起了火气,索性再次上前,一直走到竺星身边,然后轻蔑地笑着,抬起脚,将高跟鞋的鞋跟狠狠踩在竺星的右手手背上。
“我说,你们一家,贱!”二太太期望看到竺星哀求,结果没有,竺星好像整个人都麻木了,感受不到疼,仍梗着脖子瞪着她。
二太太更加得寸进尺,用力碾了碾,继续说:“真是的,把你这种货色娶进家门,陆绍璟也不嫌脏!”
“再说一遍!”哀嚎声没有响起,反而是竺星红着眼睛,粗粝的声音对她嘶喊着,“我叫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脏!你全家都...啊!啊!!!”
二太太挑衅的声音突然变成了惨叫,躲在别处偷听的佣人都跑出来,这才看见,二太太的头发正被竺星揪住,那只踩住手的高跟鞋,不知怎么竟到了竺星手里。
“竺星!你放开我!你这个目无尊长的贱...啊!!!”
二太太还未叫骂完,竺星就挥着高跟鞋往她脸上呼去。
一下,两下,三下。
二太太的叫声愈发凄厉,她想骂人,可每次话要说出口,都被竺星的巴掌赏了回去。
而且竺星每次都只扇右脸,不过转瞬,二太太那张化了精致妆容的右脸就肿了起来。
“你说!怎么不说了!”竺星照着二太太扭曲的脸又扇了一下。
杀猪一般的嚎叫声再起,这动静实在太大了,楼上紧闭的房间门依次打开。
先出来的恰好就是二伯陆宗义,他乍一见自己夫人被竺星拽住头发,发了疯般地撕打,毫无还手之力,竟惊骇得不敢说话,往后退了几步。
反而是竺星的公公陆宗礼,站在二楼围栏旁,对竺星喝问了一声:“竺星!做什么呢!”
竺星完全不把公公的话放在眼里,她只顾扯着二太太的头发,将她的脸拉到眼前:“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说!”
二太太精心保养的脸皮早已经变形了,根本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竺星还是逼着她开口。
陆宗礼见状不好,只能责骂楼下的佣人:“都傻站着干嘛!把这个疯女人绑起来,家法伺候!”
一帮躲在远处看戏的佣人这才围拢过来,伸手要去阻拦竺星。
就在这时,厅堂屏风外,一声冷肃的呵斥传来。
“我看谁敢!”
男人转过屏障,身上的黑色风衣随他匆匆的步伐扬起一阵寒气。
是陆绍璟,他回来了。
[1]“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伦常乖舛,立见消亡。”摘自《朱子家训》,意思是待人刻薄而发家的,绝没有长久享受的道理。行事违背伦常的人,很快就会消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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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Chapter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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