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亲兵掀开厚重的帐帘,一股混合着铁锈和炭火的味道扑面而来,营房内光线很暗,只有几盏牛油灯和炭盆的火光。巨大的舆图铺满了整个梨花木长案,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标记。
她向东面墙壁上瞥了一眼,注意到那副草书没了。
祝无咎身后跟着一个影卫,他身形如魅,怀中抱着一柄乌鞘长刀,腰间左右还各悬一把鱼肠短刀。
苏渔瞟了眼那抱刀之人,想来此人便是鬼二了,世间唯一能与霍骁战成平手的人。这种高手竟被祝无咎收罗了去,当真暴殄天物。
朱祉叡走到主位,他并未即刻坐下,而是转过身静静地看着祝无咎。祝无咎信步走入,他四下环顾一圈,目光又落回到朱祉叡脸上。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化作无声的暗流。
房内鸦雀无声,只有火盆偶尔噼啪的炸响。苏渔决定做那个没眼力见的。
“两位大人慢慢聊,小的去伙房挑两样点心。”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
她正要开溜,耳畔蓦地传来一道幽灵般的嗓音,“让你掌灯没听见?过来,到孤身边来,这营房内暗沉沉的......”
见少年一副如丧考批之态,本是一张灵气逼人的脸,有了这份惊惧作点缀,更平添了几分夺目的神采。
比府中那些死气沉沉的下人有趣多了。
祝无咎此生最厌恶矫揉造作的男子,可奇怪的是,他不仅不排斥这少年,反生出一股浓烈的…
好奇。
他端起茶杯浅浅饮了一口,“多少人求之不得,怎么,你还不乐意?”
苏渔顿时挺直背脊端立如松,用力挤出一个笑容,“小人怎敢?”
屋内沉香袅袅,祝无咎斜倚在榻上,指尖捻着玉扳指,似笑非笑地看着朝自己龟速挪动的少年。
灯火斜斜地映衬在他黑黝黝的脸上,肌肤染上一片红霞,晕染开来,竟似桃花般灿烂。
依旧桃花面,颦低柳叶眉。
祝无咎敲击着扶手,“你叫什么名字?”
她心头一个咯噔。
祝无咎男女通吃,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营营房内烛火摇曳,在营壁上投下婆娑的影子。
少年垂头回答,“回殿下,鄙姓......苏。”
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几个字,出口后舌尖仍有些发麻。
完全乱了…少年和溧阳王,两个明明毫不相关的人,怎么突然就缠在一起了?
祝无咎缓缓站起身,一步步朝苏渔走了过去,鸦青色皂靴停在她眼前。
“临淄只有一个苏家吧?”
他倾身压去,近到她甚至能闻到男人身上的气息,一种混合着龙涎香和血腥气的味道。
而他脸上的那道疤......
像一条蠕动的蜈蚣,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光,仿佛随时会裂开皮肉,钻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来…
“若孤没记错的话,是牧野苏家?”
苏渔大脑一片空白,她哪记得这些细枝末节?此刻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面上的黑粉不会露馅吧?
祝无咎突然伸出手捏住少年下巴,冰冷的指尖带着薄茧,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栗…
他稍一用力,苏渔被迫抬起头来,不由撞进一双寒气逼人的眼睛——
那眼睛…
像一池看不见底的深潭,似是装满了这世间的鬼魅。
她浑身的血液顿时凝固了,寒气从下巴瞬间蔓延到了全身。
她感觉自己像被一条毒蛇缠住了脖子。
男人的目光在她脸上不断逡巡,那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剥开她所有的假面。
“孤倒是好奇得很,苏家虽算不上泼天的富贵,至少锦衣玉食,你这般金玉的人儿,为何要跑到刀头舔血的军中来?”
他顿了顿,继而笑道:“苏家虽以武勋传家,但这百余年来除了苏季莲,还从未出过一名叫的上号的武将,苏家老太爷竟舍得把他的宝贝孙子送来军中吃苦?”
苏渔心头猛地一沉。
见她沉默不语,祝无咎粗砺的指腹摩挲过她的唇瓣,狎昵的动作,却是极为森冷的触感…如毒蛇进攻前轻吐蛇信,近乎残忍地玩弄着猎物。
苏渔只觉得毛骨悚然,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
她垂下眼帘,避开了头顶那道犀利的视线,“是,是家中长辈……”
死死盯着他的衣袍,声音有些干涩,“祖父说小人性子跳脱,不知天高地厚。军营铁血,让我好好磨砺一番,方能…成大器。”
她越说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成了气音。这借口如此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觉得拙劣无比。
祝无咎沉沉地笑了起来,“磨练心性?”
他重复着这几个字,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那苏家磨练心性的方式还真是…别致得很啊。”
意味深长的目光掠过她的脸,似看透了她所有的伪装。
巴掌大的小脸,皮肤黑得有些不自然,却难掩清秀的五官。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瘦得几乎撑不起这身衣袍的身躯上,眸中有探究,更有几分.....
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那一瞬间,苏渔感觉头顶那道目光像一道剑锋,寒意顺着整具身躯蛇形而下,连骨髓都要冻僵了。
她骤然生出一种大庭广众下赤身luo体的错觉。
祝无咎俯身前倾,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住她全身,“孤恰好听说过苏家孙子辈的三号人物…”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她耳膜上,“老大苏溯,资质鲁钝,三次乡试皆未中,是个不中用的废材;老二苏涧倒是有些小聪明,可惜手段狠辣,小小年纪便已声名狼藉;至于老三…”
他唇角勾起一抹嘲笑,“老三苏渔斗鸡走狗,眠花宿柳,是临淄城有名的草包废物。”
他微微歪头,目光紧紧盯着她那双眼睛,“所以,你是哪位贤孙?”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渔只觉得喉咙发紧,脑中一片空白。
承认她是苏渔吗?可他若是在使诈呢?他若是认识苏渔呢?甚至熟悉到能一眼辨出真假......
溧阳王放浪形骸,苏渔是欢场熟客,两个纨绔认识,并非不可能。
她突然发现自己对这少年知之甚少。
冷汗顺着鬓角慢慢滑下,电光石闪间,脑中骤然浮现出祝无咎坐在黑马上俯瞰自己的那一幕,那漠然的眼神,绝非熟识之人。
苏渔抬手拭去额间的汗珠,“下官单名一个渔字…”
祝无咎挑眉,“哦?竟是老三?”
他唇角微扬,“你这样子,可实在不像个纨绔…”
高大的身影带来极大的压迫感,头顶审视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穿透。
苏渔干笑一声,“殿下折煞我了,昔日行止无状…这荒唐之名,只怕此生都洗不掉了,今后自当洗心革面,以报殿下期许。”
“殿下。”
一道低沉的嗓音蓦地响起。
朱祉叡上前一步,“他的家事容后再议也不迟。下官请您入内,是商议石都尉的事…”
苏渔觑了一眼注意力被转移的祝无咎,身子微微一晃,差点虚脱倒地。
朱祉叡道,“他毕竟是官身,殿下胸襟似海,何必与一介莽夫做计较?不如先将他放了?”
祝无咎转身看向他,嗤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陈琅,刚刚你好威风,好煞气啊!”
他走回座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朱祉叡,“若轻易放了他,孤的颜面又置于何地?!”
朱祉叡沉声问道:“殿下欲如何?”
祝无咎眼中闪过几分玩味,随手从怀中掏出几枚投子,那投子白骨森森,尖端染着一抹暗红,竟像是用人骨制成。
他慢悠悠地说道,“孤今日兴致不错,看你也是个有胆色的,不如和孤赌上一局?”
祝无咎捏着投子,指腹摩挲着骨面,沙沙之声在寂静的帐中格外清晰,“赢了,石都尉你带走,孤绝不再为难他。”
朱祉叡神色一凝。
他深知对面这位的手段,嗜赌且赌技诡谲,罕有败绩。
“若…输了呢?”
祝无咎脸上的笑容陡然放大几分,“输了?”
他看向朱祉叡,一字一句道:“石大夯五马分尸。而你,自断右臂。”
营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看着满脸戏谑的祝无咎,苏渔陷入沉思。
此刻朱祉叡若认怂,石大夯必死无疑,他自己也会威信扫地,彻底失了军心。但若真和对方赌,今日就算是换了大罗神仙也赢不了。
祝承麟曾同她说过,祝无咎的投子是做过手脚的。
这是个死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朱祉叡沉默着,但他并没有迟疑太久,“殿下既有兴致,下官自然愿陪您玩一场。”
祝无咎捻动扳指的动作蓦地停住了,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拊掌称赞,“好胆气!”
朱祉叡的选择,苏渔并不惊讶。
堂兄是个心性果决之人,他能走到今日,正是源于性格中的那份坚韧。
所以最后…他到底是输还是赢了?
她猜朱祉叡输了。
刚刚朱祉叡让祝无咎颜面尽失,所以此刻赌注也变了。原本是赌上石大夯的手臂,现在却是他的命。
自她重生后,很多地方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却不知是好是坏?
不管如何,现在她不能让朱祉叡和那癫人赌。
烛火摇曳,将人影扭曲晃动着。
一个纤细的身影倏然上前,“殿下,陈将军素来不善此道,恐难让殿下尽兴。您若有兴致,何不与小人玩上一局?”
嗓音清亮如玉石相击。
祝无咎身形一凝,眸中闪过几分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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