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醒性格别扭矫情，生前身后都不喜欢吸引太多的注意力，她没要求要一块墓碑，只说看上去不像一块墓地就好了，万一蘑菇不来这里生长怎么办？
陈碗踩在松软的泥土上，觉得脚下的人有点天真。
他们将土壤踩实，裴化云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把不知名的种子洒了上去，他有点不好意思，“之前在网上买了种子盲盒，可能是家里的盆栽土壤不太好，什么也没长出来。”
“谁知道会长出菜还是花呢。”陈碗说。
冯漆蹲在地上画符文，“说不定等到秋天，燕醒就长出来了。”
陈碗也想在土地上画上符文，被老宝瞪了一眼，于是作罢。
老宝上山之后始终一言不发，安顿好燕醒之后就带着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剩下四人在一边聊了好一会儿的天，冯漆将烟盒里剩下的烟都倒了出来，点燃之后插在了土里。
朱如若忽然想起什么，“我们是不是要给燕醒烧点纸钱，金元宝什么的，她在这里富可敌国，下去了穷到卖裤衩怎么办？”
冯漆“啧”了一声，向陈碗伸手，“给我钱，我去买。”
“为什么管我要？”陈碗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掏出了张不限额的卡，“你们俩穷到这个份上了吗？这么多年，就没攒下来一点积蓄？”
朱如若笑嘻嘻地勾住了冯漆的胳膊，“赚那么点都花出去了，隔几年换身份都要花一大笔钱，之前都是燕醒在国外的时候划给我们。”
陈碗摆了摆手，“去吧，要买就多买一些。顺便买两包烟上来。”
朱如若又恢复了以往的活泼，拉着冯漆说说笑笑，两人还没有走远，陈碗就听见了冯漆开怀的笑声。
裴化云和陈碗两人慢悠悠，谁也没说话，就这么走回了民宿，几分钟的脚程愣是让两人走出了通天大道的感觉。
“是不是累？我背你回去？”裴化云终于没忍住，问出口了，他人高马大，腿比命长，跟着陈碗的步伐走，越走越窝囊。
陈碗叹了口气，就在裴化云以为她要拒绝的时候，陈碗忽然张开了双手，“我还以为你要拖到下辈子才开口问，我真的一步都走不动了。”
裴化云面对陈碗偶尔的直白总是接不住招，只能木讷地蹲下。
两人靠得这么近，陈碗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和他说话时胸腔的振动，以及脖颈上一点还没有干的汗水和泥土。
“我知道你难过，我明白。”
陈碗一愣，她的手掌正好搭在裴化云胸口，他的心跳得好快，甚至比那晚他吐露心声还要快，“没难过。我们这些人不能总是聚在一块，彼此之间一百年都碰不到一面，什么人一百年不见还能关系要好。一百年不见都忘记了，和死了消失了又有什么区别。从前地广人稀，更朝换代得勤快，普通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现在的科技手段留下信息，大家都不躲藏着生活，落脚的时候总能碰上一两个，现在一个小城市都塞满了人，想联系一个早就不知道换过多少身份的人，更是难上加难。多亏了你，否则我也没机会再见燕醒最后一面了。”
“听起来就像是你很难过。”裴化云走上了台阶，“就算你和我说，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你不会，燕醒会。”陈碗说，“如果她听见了，肯定会骂我矫情还自作多情，我甚至能想象出她的语气。”
两人回到了房间，期间路过了一直敞开门的李景房间，但他们都没有搭理她。
裴化云仍然背着她，单手用房卡刷开了门，“洗澡吗？我给你放水。”
“等一会。”裴化云没放她下来，她也没想着下来，总觉得两人贴得很近，她能感受到裴化云强有力的心跳，就像是两人共用了一颗心脏。
“那我去洗澡？”裴化云有点不好意思，“刚刚铲了那么久的土，身上出汗了，那个瞿植连铲子都不会用，几次铲土都把土铲到了我身上。”
“瞿植是谁？”陈碗趴在他肩膀上，疑惑地转头。
“……”裴化云，“就是那个医生，你连人家名字都没记住，他要伤心了。”
陈碗不知道他又在暗指谁，但是她压根不知道那个医生叫什么名字，何来没记住这么一说。
裴化云还是把陈碗放了下来，顺手拿了个抱枕塞在她的怀里，像个安抚孩子的家长，“我去冲个澡，很快就出来。”
他说得很快，是真的很快。毕竟陈碗也见过他几分钟做一堆事还一点不手忙脚乱的盛况，没放在心上，甚至他身上的水汽还没有彻底消散，陈碗就正面抱住了他，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拥抱着。
但裴化云已经“脱敏”了，心跳不像之前那么快，只是体温依然很高。
他安抚地摸了摸陈碗的后脑勺，“喜欢抱着吗？喜欢我吗？”
“滚。”陈碗简短地回答，“只是你身上很暖和，等会儿我就下楼让服务员小妹给我找条电热毯来。”
“这个天睡电热毯还不至于吧，你想抱着就抱着呗，我又没拦着你。”裴化云的手指不自觉地梳理她的头发。
“其实我们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人都找过普通人伴侣，虽然大部分都不长久罢了……”陈碗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比如现在这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就是因为一个普通人，和她的愚蠢落到了现在这个下场。”
“人越是得不到什么，就越是想要什么。”陈碗说，“譬如我，我想要正常的体温，和一颗跳动的心脏。你就没想过，这点东西，是个活人就能给我，我对你的感情根本不是喜欢吗？我自己都搞不懂的东西，你为什么能这么笃定？”
裴化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兀地笑了起来，随后将陈碗抱得更紧，脸颊在她的头上蹭了蹭，“我就是知道，你就是喜欢我。”
原来他在不确定这份感情是否“纯真”，独一无二的时候，陈碗也同样在纠结挣扎。
陈碗推不动他，只能轻飘飘地“啧”了一声，“别得寸进尺了，滚开。”
裴化云应声松开了手，陈碗头昏脑涨，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随便冲了个澡就回到了床上，裴化云就在一边替她捏了被角，“没关系，我等你醒过来。”
她做了梦，梦见这么多年来来往往她生命中的所有人，所有人盘踞在一起，层层叠叠，直到相貌年龄性别都模糊不清，陈碗仿佛置身地狱，她抽丝剥茧，却无法理清。
陈碗睡得不熟，能听见房间里裴化云小心翼翼的动静，他偶尔坐在沙发上，向手机不知名的人发去信息，偶尔蹲在床边，观察她的脸庞，又去小厨房中接了口水。
陈碗没说过不让他用小厨房，但裴化云除了接水喝，从来没有用过，不知道是否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冯漆相当厌恶食物的气味，所以也从来没用过这间厨房，大概是害怕给陈碗带来不适和困扰。
裴化云还是将她带回了人间。
准确来说，是被烟呛醒的。
冯漆这王八蛋，运了半车的纸钱上山，差点连带着把燕醒苦心经营的民宿都烧干净。
陈碗站在房间阳台窗边，隔着三层楼和底下的冯漆对骂。
朱如若心力交瘁，没心情劝架，裴化云也没敢拦着，只在最后两人快打起来的时候，装模作样地劝了一下。
冯漆差点以一人之力燃起了森林大火，还好民宿的周围因为避免蚊虫早就用水泥地填平了，只是一屋子的人因为倒霉的风向，像虫子一样差点被熏死，鱼贯而出。
冯漆还委屈上了，“我只是想给她烧两个男人。”
他指了指一边还没有烧完的，一米八五，威风堂堂，荷尔蒙爆棚的纸扎人。
只是纸扎人的面孔实在“白里透红”，多看一眼晚上都要做一整晚的噩梦。
“你真的，我哭死。”陈碗移开了视线，“你是想孝敬她，还是吓死她？”
冯漆此人实在没有审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反正她死都死了，怎么吓也活不过来，而且也没有长得这么难看吧。”
“这么说吧，我现在给你投到火堆里去，让你和燕醒作伴，她受到的惊吓也比这个……”陈碗斟酌了一会，才想出一个比较合理，不会伤了纸扎人心的说辞，“丑东西要大。”
冯漆顿时急眼，朱如若和裴化云又充当拉架劝和的角色。
李景正好午睡得过了头，正头痛呢，被这一团糟的景象刺激得头更痛了，从民宿一楼搬了张摇椅到门口休息。
瞿植有鼻炎，他的房间正好就对着燕醒小小的孤坟，这会儿呛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偏偏在场几个“辈分”都比他大，他只能忍气吞声，下山找乐子去了。
陈碗又和冯漆隔着老远对骂了几句才偃旗息鼓，她转头看向裴化云，“出都出来了，下山逛逛怎么样？就逛一圈，然后回山顶给沈石妹妹找点不痛快？”
裴化云还没见过沈石妹妹，每次都是在寺庙院门口等待，“你不是说她鬼气森森，不好接近让我别去吗？”
“无聊呗，拿她逗点乐子。”陈碗说着就要抬腿往山下走，被裴化云拦住了，“你不累？我还累了呢。”
“大男人，说这种话。”陈碗故意逗他，“不想下山去玩玩吗？在山上这么久，你一次都没有下过山，也不玩游戏，不读书，没事干的时候就捧着个手机哐哐打字，怎么？还在和局里联系，是不是他们有哪里做的不好，不知道该怎么办？还要求助于你，而你一分钱工资都拿不到，还在网上给人当赛博军师啊？”
裴化云一下子被她点破，偃旗息鼓不说话了。
“这么想回局里吗？”陈碗裹了裹身上的小毯子，“没想过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吗？我对自己很有信心，因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什么都没有，即使和沈家闹个鱼死网破我也无所谓，早就想这么干了，我就是看沈家不顺眼，他们得利我就浑身不痛快。但你好像对我没有一点信心，是不是觉得我鲁莽冲撞，会害死所有人。你究竟在想什么？”
不等裴化云回答，陈碗拍了拍他的肩膀，径自往山上走去了。
再真挚的情爱中，也不见得有几分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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