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仙的胸口被画下了一个巴掌大的符文，她满脸血泪被人擦去，那人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她的脸，连睫羽中干涩的血迹都一一擦去。
她睁眼的一瞬间就看见了，一张像树皮一样沧桑的脸。
“好丑。”她喃喃。
程郁抬手给了她一下，“没良心的东西，赶过来救你我还摔了一跤。”
筑仙理智回笼，灵台清明，浑身的疼痛从符文起效的那一瞬间就逐渐退散，她皱眉看向老人，“浣沙？”
“什么东西？”程郁一边整理药箱，不明所以地问。
有些记忆就像石子在水潭落下后，水潭底下的尘土，也仅仅是扬起来了那么一会，一会儿过去之后就重归平静。筑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那两个字，重新平稳躺回了床榻上。
老宝，也就是李嵩，政务繁忙，缠得他脱不开身，已经离开了筑仙郡主的院子。
筑仙蹙眉，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鬓边，“怎么会忽然浑身疼，就像被火烧了，尤其是头，和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
程郁将药膏仔细涂抹在她的太阳穴，已经疼痛难忍的额头，“谁知道你呢？看看符文效果过去还会不会疼吧。”
“疼得我坐起来都没有力气，摄政王该不会还是要让我参加明天的宫宴吧。”筑仙兴致缺缺，她不愿意赔笑脸，也可以不赔笑脸，毕竟北国皇室如今子嗣单薄，她是皇家中唯一的女眷，但即使她面若寒冰，也挡不住就是有人不厌其烦地往她跟前凑，烦得要命，“我不想去。”
“中秋家宴，你不得不去。”程郁理性地分析，“你要是不去，就要有人在京中传你刁蛮跋扈，恃宠而骄，狗仗人势了。”
筑仙摆摆手，“难道不是吗？”
她前两年还在山中独居，偶然间得到了磨镜人老宝亲自传来的信息，他如今在北国一手遮天，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走过处尸横遍野的摄政王，现在需要一个适龄的女孩作为他的“女儿”，在朝野中为他助力，为他李家添一把火。
她正好需要一个新的身份和钱财，这份“工作”也再适合不过，她欣然答应，已经在京中住了一年，之前都以“在外休养身体”搪塞了出生和母族，众人也不敢问。
“要了我的老命，疼死了。”筑仙不能用手去揉涂了药膏的头，只能默默消化余痛未消的脑袋。
“我听王爷说你睡了很久，你这几年不是都没睡过吗？怎么忽然转性了？”程郁问。
“还说呢？”筑仙青筋暴起，“老宝似乎有意给我安排婚事，昨天永平候府的嫡子递来了拜帖，我还没来得及看，他人就到了，长得那叫一个猪狗不如，枉生为人啊。老娘几百年没吃过饭，看见他的脸都有股想吐的冲动。他一上来就摸我的手，带了一堆花里胡哨，恶俗得要命的金银珠钗，搞得和求娶我一样，恶心得我要命，昨天晚上就开始头痛，大概是晕过去了吧。”
“永平候不是十里八项，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吗？主母也是位难得的美人，唯一的儿子怎么会连个人样都没有？”程郁感慨，“你要是嫁去了永平候府，我就不跟过去了，看得人眼睛疼。”
“谁要嫁给那个丑东西？”筑仙疼痛已消，脑海里浮现了一张模糊的脸，只能看出是个好看的，睫毛很长的男人来，但看不清楚，她没有放在心上。她不能也不可以在京中待太长时间，五年之内，她就会“因病去世”。
“郡主，明天中秋宴的衣裳和首饰送到了。”门外传来婢女的声音。
筑仙出声打断，“放那儿先，我要休息。”
婢女称是，步伐轻缓地退下了。筑仙不喜吵闹，老宝找来的下人都是一个个长得和瘦黄瓜似的，走路也像在飘，一天下来都不见得有点动静。
她翻了个身，“不然我再睡会，你先别走，等会儿我痛起来人都叫不到。”
“我是你的奴婢吗？”程郁恨铁不成钢地给了她一锤子。
“你为了钱给老宝办事，和给我办事有什么区别？”筑仙翻了个身，将一条腿搭在一边程郁的腿上，“有段时间没听到具墨的消息了”
程郁反应了好一会才想起具墨是哪根葱，“这是阿九几十年前的名字了，你怎么还惦记着？你俩不是一直不对付吗？”
筑仙皱眉，浑身都有些不舒服，“没有，只是觉得他在我方才的梦境里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现在记不起来了。”
“你想知道我就传信给他，只是现在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不见得会有回信。”程郁一直致力于修复二人的关系，见筑仙开口提及对方，还不带任何讽刺或者挑衅意味，心里是乐开了花，“前几年还听说他在哪处平息了纷争，大概是被沈家人警告了，这几年算是老实了。”
“沈家。”筑仙微微眯起眼睛，仔细琢磨这两个字，不过一会就睡了过去。
她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程郁也真如她所说，一直在房中守着她，无人打扰，筑仙陷入了漫长的梦境。她梦见自己还是个屁大点的小孩时，常常和家里的大黑狗一起玩，和大黑狗在一起的记忆还是相当愉快的，除却她最后在院子里的大树下亲手埋葬了它的骸骨，还被迫喝了一碗肉汤的那一部分。
筑仙迷迷糊糊地被一群下人从床上拉了起来，洗漱穿衣，梳妆打扮，外面天色暗沉，想来是家宴快到时候了。
她摆出了一张死鱼脸，程郁朝她摆摆手，“走了，我且休息一会。”
戴满了朱钗的头摇摇欲坠，筑仙朝他挑了挑眉，懒得说话。她在京中住了一年，最厌烦的就是所谓的宴席，因为在其中她不得不装模作样地“吃下”一些精美的食物，事后还要扣嗓子眼吐出来，否则食物在肚肠中腐烂生虫，不大美观。
筑仙生前其实还算是个有点馋嘴的性子，常常对着门口的包子铺流口水，只是至死都没有吃上一口好的，然而死后她也无法享受，即使入口再美味，她脑海中也只有呕吐出来的一团秽物。
兴许是她表现出来的恶意和不耐太过明显，众人都以为她是挑嘴，纷纷送来各式各样的菜肴甜点，就为了讨一点她的欢心，殊不知这就是火上浇油。
筑仙被摇摇晃晃的轿撵弄得有些头晕，到达宴席场地的时候满脸写满了“请大家都去死一死。”
坐在小皇帝身边的老宝和没看见似的，还朝她挤眉弄眼，示意她看一下坐在她对面正含羞带怯的永平候世子。
长得那么惊世骇俗的一张丑脸，她很难不看见，还没有入座的时候就被对面**裸勾引的眼神吓到了，筑仙看着桌子上的珍馐美味，好险没有当场吐出来。
筑仙几欲作呕，还是提着裙摆走到了永平候世子面前，微微点头致意，“猴子……不是，世子……”
她一句口误把所有接下来的措辞全忘干净了，但是猴子世子心眼比天大，压根不在意，“今天席上的果酒是家父年前去域外带回来的，香甜醇美，请郡主慢用。”
筑仙点头，谢过了猴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桌上确实是美味佳肴，但她没心情，只是舔了一口杯中的果酒，她一偏头就看见了老宝遥遥看过来的眼神，阴暗潮湿的眼神。
她打了个激灵，扶了一下旁边婢女的胳膊，“我有点醉了，带我去休息。”
还未到卧房，筑仙就甩开了婢女，那些婢女真像纸扎人，轻飘飘的，走路也走不快，更别说跑了，这个婢女天生就无法开口说话，即使找人过来寻她也要好一会，筑仙将满头的珠翠和鞋子都扔在了假山的岩壁上，赤着脚踩着春后的草地去了池塘边。
老宝身边不喜有人，大部分宫人都集中在外围，筑仙走了十分钟也没见到半个人影。
她怀里揣了一块面饼，有一下没一下地撕成小块喂鱼，这一片没人，池塘也鲜少有人喂鱼，这些披着鲜艳外袍的鱼便张大了嘴，像饿死鬼投胎一样迫切地渴求她的喂食。
“没有了。”筑仙伸出空的双手，“赶紧滚吧，难不成还想连吃带拿，长这么漂亮还贪嘴，有没有考虑过我这个上面都吃不了的人感受啊，滚滚滚。”
筑仙一屁股坐在池塘边，将腿伸进了池塘一阵搅弄，将所有鱼都吓跑了，她也不顾自己的裙子下半部分是不是卷进了池塘，反正宴席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身份上，不会在意她的裙子是否被池塘的绿水浸湿。
筑仙顺势躺下了，深深地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老宝政务缠身，看起来他身边那个不经人事的小皇帝也同样命不久矣了。老宝要巩固自己的地位，要靠女眷来联姻。
在人类秩序中，她尤其厌恶所谓的婚恋嫁娶，遑论是夹杂了理不清道不明的利益关系，她的时间无限拉长，还不知道在哪天终结，但她也不想浪费这么几年的时间在一个她毫不在意的男人身上，她甚至都想不起猴子世子的名字。
筑仙抬起胳膊遮住双眼，仔细思索了一会，才发现周围有些异常地安静，连鱼在池塘里游动甩尾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她撇开手臂才看见有个高大的陌生男子正一声不响地站在她身后，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筑仙看，立体锐利的五官在月光下显得阴险又可怖。
筑仙想要站起来，但双腿已经在池塘中浸泡了太久，猛地起身却让沉重的的裙摆直接拖进了池塘里。
好似池塘下有冤魂在扯她的脚，她入水的第一刻就呛了一大口水，迅速往下沉，接着周边的水炸开，一双有力的臂膀自她的腋下穿过，带着她回到了水面上。
但两人距离岸边已经有有一段距离，男人只能一边拖着她，一边划水往岸边赶。
筑仙吐出了一大口绿了吧唧的池水，她身上繁重的衣裙太拖累人了，如果不是这个身份，如果不是她胸口巨大的伤口，她肯定当即就脱了逃生。
她只能紧紧地扒着男人的肩膀，男人高大健壮，自身就够重了，还要带着筑仙和她一身无用的繁华衣裙，“殿下，请务必抓紧我。”
男人的睫毛被池水打湿，高高竖起的长发已经一缕一缕地贴在了两鬓，筑仙点头，只觉得他长得也没有那么刻薄，但有点眼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不过这后院不是谁都能来的，他的衣着，头冠，腰间的玉佩没有一处不精致华贵，想来也是方才宴席上的一员。
男人胳膊奇长，一把抓住了岸边的砖瓦，先将筑仙推了过去，她狼狈至今地爬上了岸，还好来池塘的路上摘掉了繁重的首饰，此刻也只是长发披散而已。
她朝男人伸出了手，但对方不仅没接，还错开了一点爬上了岸。
筑仙也明白原因，远处逐渐传来人声，是来找她的婢女侍卫。
她有点想伸手摘掉他脸颊边的面饼碎屑，但男人退后一步，朝她行了个礼，便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了。
筑仙冷得浑身发抖，还好不远处就是厢房，在婢女的簇拥下不至于受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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