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残月低悬。
佟大柱于黑暗中醒来时,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感受到额角传来的剧痛,他沙哑着嗓子呻吟了两声,而后,才发觉自己正被五花大绑着、丢在某间破庙的角落。
“救......救命啊!”
倏地,一阵阴风迎面袭来,不远处亮起幽暗的火光。
佟大柱定睛望去,瞧见了那座位于前方不远处的石台,石台上坐着一个身形诡异的“人”,瘦弱矮小,怀里捧着一座烛台。
烛火亮起的瞬间,照亮了那与身材极不相称的硕大头颅。
看上去,这似乎是个孩子。
“你终于醒了。”
清澈的稚音伴随回响传将过来,夹杂在阴冷湿潮的空气里,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小孩儿,是你抓的我?”
佟大柱压抑着心底的恐慌,故作镇静地问,“你家大人呢?”
“爹爹死了,被你们的人杀死的。”那童子道:“我也死了。”
此话一出,佟大柱只觉后颈一凉,下意识手臂用力,试图挣开腕上的绑绳,那催命的童声被偌大且空旷的庙宇拉长,搞得他浑身发颤,恐惧又于顷刻间转为愤怒。
“少给老子在这装神弄鬼的!”佟大柱吼道:“就算你丫是个童子鬼,也没有把我打晕了捆起来的能耐,有种就叫你家大人出来与我对峙!”
“叔叔,你不认得我了吗?”那童声又道:
“我是芳儿啊,三年前你们将我掳走,还逼死我阿娘,害死我阿爹,如今总算有好心人愿还我们一家清白,你又想要她的命。”
“只是,芳儿如今已无肉身,奈何不了你,更何况绑你那人听闻此处常有邪灵作祟,离开前还特地在桌上放了碗鸡血,芳儿近不了你的身,也不想伤你,芳儿只想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才叫你们当年一定要将我掳走,害我全家。”
——“少废话!”
佟大柱见那小童音色稚嫩,讲起话来绵软无力,且并无太多怨气,痛骂的嗓音里也多了几分底气。
“老子修的是纯阳无极功,一生正气!才不怕你们这些冤魂厉鬼!”
石台背后,影一与曲臻对视一眼,拾起了一旁的石子,与此同时,曲臻支起身子,对身前的陈星耳语了一句,“哭。”
“叔叔!”
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脆响,佟大柱面前的那只瓷碗竟凭空爆裂,鸡血溅洒四处,几团烈火应着哭声熊熊燃起,凄厉之音萦绕回响,惊得佟大柱停下手上的动作,呆滞在原地......
而待他回过神来,再度看向石台的方向,便也借着火光,看清了那人身上殷红的血衣。
那人确是位瘦骨嶙峋的女童,而她的相貌,竟与他几年前掳走的小儿十分相似。
这一刻,佟大柱终于慌了。
“我......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他大喊着说,“掳走小儿的名册都是老大给的,我们只是按他的吩咐寻人抓人,再移送至宋家庄,那日我将你送去的时候,你明明还活着!若你死了,那也着实与我无关啊!”
“难道你不知他们要对芳儿做什么?”
“我哪能知道那些?掳走幼童意欲为何,就连老大也不清楚,我们不过是听命于主簿徐正监,名册也是他下的,你若是要寻仇,便去找他罢!”
“徐正监?”石台后,曲臻将那个名字低声重复了一遍,转头看向陆湘儿。
“此人确是湘西主簿,负责掌管民籍。”陆湘儿低声道:“他应该没有说谎。”
“那我爹爹呢?”女童又问,“你们又为何要害他?”
“你爹?”佟大柱却猛地摇头。
“小姑奶奶你怕是抓错了人,我不认得你爹,更没杀过人!”
“你不认得清溪里的陈望安?”
“陈......陈望安?”
听到这三个字,佟大柱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迟疑片刻,眼看着火势就要蔓延到附近,一咬牙,决定全盘托出。
“陈先生之死,下令的亦是主簿大人,但动手的绝不是我!小姑奶奶,我求你饶我一命,咱们都是苦命中人,身不由己!我那年方十八的娘子还没过门,我......我不想死啊!”
“那臻儿姐姐呢?”陈星喊道,“你们又为何要杀她?”
“臻......曲臻?”
这一刻,佟大柱猛然忆起昏迷前的一切。
他想起自己先前正于成康街受命尾随那名为“曲臻”的女子,登时大悟。
“你......你是那姓曲的婆娘派来吓唬我的?”
石台后,曲臻心上一沉,与此同时,影一的旋镖已然出手。
顷刻间,庙宇旁侧的石像悉数翻倒,残石碎岩滚落一地,佟大柱头顶的帘布也跟着被扯落下来,布尾很快燃起了火。
“小姑奶奶饶命啊!”
佟大柱的叫喊染上了哭腔,他用尽全力蹬着腿,朝远离火势的方向蹭去。
曲臻见状,对陈星耳语了句,“星儿,凶他!”
“你说不说!?”陈星于是憋红了脸,扯着嗓子喊道:“臻儿姐姐只是想查清我阿爹遇害的真相!你们缘何想要她的命?”
“都是上头的意思!”佟大柱哭喊道:“那婆娘寻见了陈先生的手记,还四处查探当年的事,我本未想上报,毕竟一个外乡女子,又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奈何梁二那厮嘴松,将这事儿知会给了帮主,帮主便命我看紧她以防生事,我一个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小喽啰,除了听命行事还能做什么?!”
“那我父亲呢?”
听到这儿,曲臻终究还是忍不住,从石台后站了起来。
“季恒书坊掌书曲伯康,他遇害时远在梦州,与荼罗帮并无瓜葛,你可知是何人害死了他?”
彼时,佟大柱见火光中突然出现一名女子的身影,将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
“果然是你!你个臭婆娘,那日你潜入陈府时我就该要了你的命!”
曲臻冷冷听着佟大柱的痛骂,拾起一旁的火把,径直朝他走去。
走近了,她倾身在佟大柱面前蹲下,举起火把,徐徐探向他的脸。
“你......你要做什么?!”
火光照亮了男人狰狞的面孔,曲臻目光狠绝。
“我问你。”她沉声道,“我父亲的死,究竟是不是你们的人干的?”
“不不不不!”
佟大柱哀嚎起来,左脸上的皮肉在火焰近距离的烧灼下泛红翻起,嗓音凄厉。
“你......你父亲的死与我们无关,荼罗帮只在湘西活动,从未涉足繁城之事!”
“那你可知我父亲究竟是被谁害死的?”
曲臻将火把拉远了,努力咽下嗓音里的痛楚,而佟大柱只是流着泪不住摇头。
“我不知......不知道,你父亲,他兴许与陈望安一样,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你也是......你们都一样......”
看着佟大柱眼角不住流出的泪,曲臻只觉一阵无力。
她看着他,不知自己究竟是该悲悯,还是该愤怒。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喃喃道:“湘西幼童失踪的事,若非荼罗帮主动找上我,我根本无从知晓此事与你们有关,即便是这样,你们也要我死吗?”
“那不重要。”
彼时,佟大柱无力地瘫软在原地,注视着曲臻那双失神的眼,心中亦升起悲戚。
“你知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知道。”
“我加入荼罗帮六载有余,诱拐小儿无数,可我从未对他们动辄打骂,只是按照帮主的吩咐,定期将他们移送至宋家庄呈祥当铺......”
佟大柱嘴角颤抖着,吐出一口长长的叹息。
“这么多年,我从未过问那些小儿的去向,荼罗帮上下数十人,亦无一追问,只因我们都清楚,那不是我们该知道的事。
“有朝一日若是知道了,便也离丧命不远了。”
烈火翻起长舌,照亮了神的面孔,断裂的像首倒在地上,静静注视着眼前的炽焰地狱。
香火已断,神明在无人敬拜的角落里长眠,只因这里的人早已放弃皈依。
他们不断失去挚爱,直至麻木,直至不得不认清,神明已然放弃他们的事实。
“臻儿姐,该走了。”
陈星的声音伴着翻腾的热气从身后传来,曲臻放下火把,支起身子,转身时望见火海中那道挺拔的身影时,眼底又浮起茫然。
影一似乎总是那样笃定、坚毅,像是从未迷失,也从未感到困惑。
离开七襄前,曲臻本以为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
可如今,四面皆是苦海,涉过翻涌的热浪后,又是无尽的黑暗。
曲臻不知,若她执意要趟着这条血路走下去,最终又会行至何处。
“你们先走,我来善后。”
影一在曲臻耳边简短交代了句,而后将陈星从石台上抱下,目送她们离开。
在那之后,佟大柱耳边传来一阵阴冷的男声,那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地质问他,荼罗帮内负责与影笙会联络之人的姓名,他看不见那人的样貌,却能感受到那道来自暗处的狠戾目光。
佟大柱摇了摇头。
某个瞬间,看着咆哮着涌向自己的火舌,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因为那声线着实森冷阴郁,哪怕身处火海,也能叫他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荼罗帮无权与影笙会联络,”他有气无力道:
“若荼罗帮遇上事关主顾、且无力铲除的祸患,帮主会联络接头人,再由接头人将消息传至主顾,至于是否下达刺杀令,全由主顾定夺。”
“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
“好。”那阴冷的男声顿了顿,“最后一个问题,答完这个问题,你就可以走了。”
佟大柱将头悠悠抬起,恭敬地扯起了嘴角。
“大人您问。”
“主顾在哪儿?”
庙堂后门,曲臻停住脚步,脊背僵直地立在原地。
——“梦州。”
佟大柱说完,只觉眼角一团黑影闪过。
额角传来镇痛,而后,他再次堕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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