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岭一行后,曲臻常会想起那头林间巨兽,想起它如何张开那口森然的獠牙、低吼着咬上徐怀尚的腿,想起那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与喷涌而出的血。
痛苦、凶残、恐惧......当她意识到自己如此痛恨有关死亡的一切,过错却已铸成。
好在,误会可以解除,过失尚能弥补。
徐怀尚的既往不咎叫曲臻明白不该妄度他人,更不该以一己之念,决定旁人的生死。
因此,离开梦州前,她本下定决心要做回那个慈悲、良善的自己。
然而,短短几日后,她将玉簪对准朗月仙姑的喉咙,还漠然听着受刑者的哀嚎,眼看皮肉在烈火的烧灼下消融、溃烂。
而今,她更是与影一同行。
他是十恶不赦的杀手,是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地府使者,但在忘忧坊见到他的那刻,曲臻心中却涌上狂喜,仿佛终于捧得苦寻已久的珍宝。
——一柄战无不胜的刀。
无论是否出于利用,若她既能心安理得旁观影一行伤人之事,亦能若无其事地与他并肩行走,那是否昭示着,她已与他堕入同一片深渊?
是她变了?还是她本性如此?
那种一见如故的亲切,是否只是一面镜子,叫她从他身上照见了自己的残酷?
——“只有你杀了他,我才能活下来。”
一字一顿说出这句话的当下,曲臻恍惚间觉得,她正被那衢道尽头的黑暗逐步蚕食。
但影一还在走着,仿佛早已习惯这你死我活的世道。
他只是兀自穿过夜阑人静的成康街,眼中没有一丝茫然地、步步涉入深渊。
那深渊尽头的怪物,想必他也已见识过。
既然如此,既然她已决心涉入险恶,那么道别后、重逢前,她希望自己也能变得如影一般无坚不摧,拥有一身叫灾祸望而生畏的本事,以及一双明辨奸邪的眼。
如若不能,她也想在天光降临前,记下他的样子。
只是,眼看客栈近在咫尺,影一仍一语不发地随她左右。
“所以......”曲臻终是忍不住发问,“你也住景粤客栈?”
——“不是。”
也对,他说他只是路过,想必是还未寻到住处。
——那岂不是正好?
曲臻眸光一闪,心想若有影一守在厅堂,今夜她准能睡得安稳。
于是,她索性将那男女授受不亲的大不韪抛诸脑后,欣然提议道:“那你便与我同住吧!”
然而,曲臻提得轻松,影一回绝得也爽快。
——“不必了。”
这简短的回答,倒也在她意料之内。
“那你今夜要去何处落脚?”
影一沉声答:“我还有事要做。”
“何事?”曲臻好奇道。
“自然是刺杀令的事。”
听闻“刺杀令”三个字,曲臻方知这人形盾牌是留不住了,她略带沮丧地低下了头,许久不再言语。
午夜,成康街灯火熹微,几团黑影不时飞窜过街、似是野猫,偶有喝得酩酊的酒客横冲直撞地朝曲臻走来,她便抱紧陈星缩至影一身后。
那往日里叫她不安的酒气,此刻却成了她靠近的理由。
只是,如此这般可靠的旅伴,明日又该到何处去寻?
不过,也是多亏了影一,眼下她才得以暂时摆脱荼罗帮的监视,景粤客栈显然不再安全,她最好尽快另寻住处。
至于明日,莫不如利用这脱身的间隙,快马加鞭带陈星出城,只是,若中途要去宋家庄一探,便不可再走东边的官道,而只能行西边的土路。
宋家庄是农庄,明日一早,定有不少人进庄采买,届时她若带着陈星混进赶集的人群,兴许便能避过盯梢之人,一路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湘西。
曲臻如是想着,自觉该快些赶回客栈收拾行囊,但影一的影子却一直将她拖着,叫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想草草与他道别。
那便来日再续吧。
“所以......”
临近客栈,曲臻望着那轮孤寂的残月,喃喃道:
“下次见面,兴许便是梦州了。”
“梦州”,影一在心里淡淡重复着那两个字,想不出他与曲臻还有什么再见的理由。
但若她想再见,他倒也求之不得。
她是叫他破例之人,他日夜兼程赶来又马不停蹄离开,为的,不就是能与她再见?
那她呢?
于是,影一跟着曲臻抬头望月,沉声问道:“为何还要再见?”
“若你定要问出个缘由......”
曲臻思忖片刻,欣然道:“那便是你救过我两次罢,先前是鹿里,如今是忘忧坊,每回我们遇见,我都害你惹上无虞之祸,除了这些,木棉的事,我还没好好谢过你......”
“不必谢我。”影一淡淡道:“她本就是你的。”
“我们再见的理由,不是还有很多吗?”
曲臻兀自絮叨起来。
“既已互通姓名,那便是朋友了,既是朋友,自然要时常联络,免得日后生疏,就算你对诗文没有兴趣,我们也可相约品茶听曲,交流育马之道......
“况且你这金袍杀手总不能一直做下去吧?日后若要改行,也少不了亲友帮扶,我虽是人微言轻,但还有徐大哥、杜公子啊,他们见识广,朋友更多,总能帮到你的。”
曲臻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生怕再见的理由不够充分,请不动影一。
但她同时也明白,影一耳根子硬得很,动之以理兴许没什么作用,但生拉硬扯得多些,总归能彰显出自己的诚意。
事实上,从忘忧坊再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曲臻便知她与影一之间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冬日落于睫羽良久未融的第一片雪花,微不可察,却昭示着漫天银粟的到来。
怀里的陈星越来越沉,曲臻的脚步却越来越慢。
眼看客栈前门近在咫尺,曲臻眸光一转,又轻声唤起怀里的星儿。
“你吵她做什么?”影一惶惑道。
“星儿还未与你好好道别啊,喂,星儿......”
曲臻作势轻晃星儿,力道却聊胜于无,影一于是配合地伸手,将她拦下。
“不必了,回去再说也不迟。”
这一刻,那双幼鹿般晶莹的眼复又亮起了华彩。
“所以你是答应与我再见了?”
“嗯。”影一略微颔首,一向冰冷的嗓音多了一丝暖意。
“有缘的话,我们会再见的。”
曲臻于是笑起来。
“那我定会努力活着,活到与你再见之日!”
影一看着曲臻眉宇间绽放开的笑容,心生流连,但夜半将尽,他明白自己必须走了。
——“对了。”
影一正欲转身,曲臻却又将他叫住。
“若你明日还有要事,便去城西的云廊客栈寻我。”
“城西?”影一不解道:“梦州在东边,你搬去城西做什么?”
“我准备从西门走,行土路,顺便去宋家庄看看。”
“宋家庄?”影一眉间一紧,“你还要查?”
曲臻点头道:“我答应湘儿返程时去呈祥当铺看看,我们既然将那人活着放了回去,若他将今日之事通报给上头,荼罗帮必会另寻据点、销毁证据,所以我得尽快过去。”
曲臻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并非一时兴起,但影一却不明白,她为何能用如此冷静的语调说出这般疯癫的计划。
“你方才说会努力活着,如今又要去宋家庄送死?”
影一情难自持,将双眼微微眯起,质问她道:“你是认真的?”
“你放心,我会小心行事的。”
其实,曲臻说这话时自己心里也没谱,但相比来时那条平阔的官道,确是西边那条周遭有山林环绕的土路更叫她觉得踏实。
某一刻,影一目光阴沉下来,叫曲臻不敢再看。
她兀自彷徨了片刻,而后扯起笑容,窃声道:“那......便祝我们此行都能顺利吧。”
——“梦州再见,梁有依。”
影一移开目光,不再作声。
方才不过是她第二次唤起那个名字,但听到那三个字时,影一却发觉自己已习惯被她这样称呼,仿佛那本就是他的名字,是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曲臻说完背过身去,一路小跑着叩响了客栈的门,再没有回头。
看来,她去意已决。
影一默默闭上双眼,周身袭上疲乏。
远处不时有犬吠传来,某一刻,当他再度睁眼,眸底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漠然。
而后,影一衣袂翻飞,一路踏风而行,宛如三更掠过空城的一道鬼影。
-
寅时,天光渐亮。
城东顺喜茶楼二层,布衣男子手绑麻绳、头罩布袋,一路颤颤巍巍地被三名壮汉押解进屋,而后一把推至胡汉远面前。
布衣男子一个没站稳,重重扑倒在胡汉远面前,落地时“砰”的一声巨响,但他愣是咬着牙,没发出半点呻吟。
下一刻,静室的侧窗竟倏地从外掀开,一道黑影随之翻窗而进、悄然落地,轻巧若狐猴,惊得胡汉远后撤一步。
与此同时,立于胡汉远身前、左脸带着刀疤的男子则撑开马步,拔出了腰间的弯刀......
那一袭墨色玄衣、耳挂面巾的男子倒毫不慌乱,只是略微颔首,沉声道:
“在下梁枫,特依梦州主顾之托待命湘西,专司传令。”
胡汉远闻言将视线下移,这才瞧见了男子腰间的白玉铃铛,一口吊着的气总算是喘匀了。
“换人了?”他如释重负道:“霍三那小子呢?”
“告病返乡。”
墨衣男子简短作答,冷峻的目光未有一丝闪躲,地上的布衣男子却倏地转过头,只觉这声音森冷得有些耳熟。
“知道了。”胡汉远点了点头。
“那小子怕是未将规矩知会于你,日后不必翻窗,行前门,将那铃铛示于账房,他自为你会引路。”
“明白。”
影一颔首应下,而后随胡汉远一同将目光转向地上的两名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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