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中央。顶楼尾端。桅杆。
从孩子们的画里看来,船上的这三个地方背后藏着故事。确认了这一点,温知和便着手开始“调查”。
——“调查”要打引号,她不是专业人士,没什么严谨的方案,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而已。
她在这船上人生地不熟,警惕心重,生怕被人看出自己在搞调查,能不直问的都不直问。全靠拐弯抹角和偷偷摸摸。
第一个地方的真相来得很快,快得几乎让人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就在分析完画的第二天,温知和一大早上去食堂,特意没像以前那样走一楼的路,而是从二楼穿过去。
二楼中央。
靠近船体中部的位置,有一个实在显眼的房间。它的双开大铁门漆成了黑色,门板看上去相当沉重,上面还有繁复的雕花纹路。一把比巴掌还大的铜锁挂在外面,在阳光下闪着凛凛的光。
任谁看了都知道房间里藏着好东西。
温知和打量着紧闭的大铁门的时候,马德鲁正好也从这儿经过。她佯装无事,随口说这扇门真漂亮——然后孩子居然直接就说了。
“因为这儿是贡品仓库啊。”
“……哦!”温知和心想,原来是贡品仓库啊。可是——她忽然眉头一皱,“贡品仓库又是什么地方?”
马德鲁还挺耐心的。“我们每个月要给太阳船上贡嘛,挨家挨户都得交东西,统一都是放在这儿的。”
“原来如此……”
难怪孩子们会把这地方画成珠宝室、美食库、大花园,原来还真就是专门储存好东西的房间。而且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秘密。
不过……
“上贡。”温知和念着这个词。
好浓厚的封建色彩。
“呃,”马德鲁摸着脑袋,“或者说,交税?这两个单词我分不清楚,应该差不多吧?反正就是隔一段时间要向太阳船交东西的意思。”
“……”
总之第一个地方的谜题破解了。温知和回房间以后,在画着大熊星座号的图上标出了二楼中部的位置,旁边注明,“仓库”。
接下来是第二个地方,它在顶楼靠近船尾的位置。
温知和上船的时间已经不短,根据她的观察,顶楼的确是一个很少有人去的地方。食堂、医务室、教室、各式手工作坊,凡是这类重要的生活生产场所,全在下面几层。船民们的日常活动轨迹根本不涉及顶楼。
但去顶楼的楼梯也没关门上锁。
一日,她趁着饭后散步,走进楼梯间,若无其事地一层层往上走。路上不是没遇见人,但船民们各忙各的,没人管她。
过了三层,再继续往上走,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温知和并未刻意放轻脚步,只做出是到处随意散散步的样子。
顶层到了。
阳光自天而落,分外明亮。温知和往地上看看,摸摸楼梯扶手,又四下里看过去。都挺干净的。显然每日有人来打扫。
这里不像是什么禁地。似乎,只是比较冷清而已。
温知和慢慢踱到走廊上。不知是不是巧合,扑面而来的咸湿海风比平日里在楼下吹的要大不少,一时间不适应,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睛。
太阳又晒。
到处都没人,空空荡荡的。走廊一侧的舱室门全是关着的,像一只只密闭的黑匣子;另一侧,楼底下传上来的人声像是被海风搅乱了,有点听不真切。
她慢慢往前走。
绕过一处拐角,出现了一个正在打扫卫生的中年妇人,衣着很简朴。不算面生。许多天以前温知和刚被绑到船上来,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她。
妇人听见脚步,抬头看了温知和一眼。仍是那样空洞的眼神。妇人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去干自己的事了。扫帚划过地面,一阵又一阵,很有规律。
两人擦肩而过,背对背,距离再次拉远。
大熊星座号的规模并不大。不多时,温知和便走到船尾,找到了这最后一间舱室。
它大门紧闭,看上去平平无奇,与周围的其他房间没什么分别。看不出是做什么用途的房间。木门已相当陈旧,在经年的海风里泛着潮湿的颜色。
门锁倒是崭新的,亮白的不锈钢材质,很牢固的样子。温知和靠近了看,用手把锁轻轻提起来一点,门锁的金属表面映出她扭曲的倒影。
下一秒,手中门锁的倒影里蓦地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她吓了一跳,手上不稳,金属锁撞上木门,发出刺耳的声响。
身后那人悠悠地说,“出来散步?”
是青年的声音。温知和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转念一想,他也算得上是危险人物,于是心又提了起来。
她转过身,镇定地对他说,“是啊,随便走走。楼上人比较少嘛。”
青年的视线扫过温知和紧抓着门锁的手,然后,移到她脸上。“那你知道楼上为什么人少吗?”
“……为什么?”
“因为对船上的人来说,这里不是该来的地方。”
“它又没上锁!下面人那么多,我想着楼上比较适合散心嘛。”温知和刻意把声音放得很自然,假装只是随口一问,“为什么这不是该来的地方啊?”
青年道,“因为这里有鬼。”
“……啊!?”
这答案听着实在像危言耸听,温知和正要再说点什么,青年忽然把手指竖在唇前,示意她噤声。
然后,压低了声音,莫名其妙地说,“他们要是问起来,你就说你在下面看见有奇怪的人影从这里跳进了海里,一时好奇,上来看看。”
青年声音很轻,说着的时候,温知和听见来时的方向上隐隐传来几人的脚步声。
——是刚才的马来妇人向人告密,说她闯进了顶楼吗?
青年又道,“你会演戏的吧?”
“……啊?”
这到底都是什么意思?
青年望了她几秒,竟是笑了。“就按现在这个表情。去吧。”
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在青年带笑的注视下,温知和莫名其妙感觉自己像是上考场,朝着那边走了过去。走出四五步的时候,还转头又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阳光下,他轻轻点头。
于是她迎着脚步声继续往前。过了一处拐角,回到宽阔的走廊上,来人的身影显露无疑。是方才的马来妇人领来了戴尔蒙徳管事,还有几个身强力壮的水手。
看上去就不太好惹。
戴尔蒙徳管事打量着温知和。“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温知和茫然地说,“我在下面看到这里好像有奇怪的东西,上来看看。”
“你看见的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个人……但是……”她挠了挠头,指向不远处生锈的栏杆,“又从这里跳下去了……应该不是真的吧……”
马来妇人连忙挡着嘴,像是要捂住尖叫,脸一下子就白了。戴尔蒙徳管事的脸色也沉了下去。水手们一时没什么反应,过了几秒,等戴尔蒙徳管事把温知和说的话用马来语又说了一遍,他们也慌了,四周乱看,仿佛戒备着什么。
温知和脸上依然茫然,脑子里却飞速转起来。
——她说有人从这里跳海,他们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他们看上去不像是觉得跳下去的是大活人,需要立马组织人手下海搜救。倒还真像是……听见了鬼。
戴尔蒙徳管事说,“你看错了,这里什么也没有。”
温知和说,“可是我真的……”
她的话被打断了。戴尔蒙徳管事声音越来越高,连珠炮似的说,“以后少来这里,又没什么好玩的。你今天没事做吗?也差不多是下午上工的时候了吧?把你放到学校不是让你混饭吃的,那么多孩子还等着呢,赶紧去赶紧去。”
温知和几乎是被赶走的。
半路里她回头看了一眼。戴尔蒙徳管事走向了她刚才随口瞎编的有人跳海的地方,弯着腰审视着那个位置上生锈的栏杆。水手们跟了过去,低声争论着什么。
而那个马来妇人抱着扫帚有点发抖。仿佛察觉到什么,她蓦地抬头与温知和对上视线。好麻木的一双眼睛。
温知和心里一动,想起一个细节。
刚才她按青年说的那样撒谎的时候,水手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因为他们听不懂英文,要等戴尔蒙徳管事翻译。而这个妇人却是刹时面色发白。
她懂英语。
这一点在大熊星座号上并不常见。温知和细数至今,也不过寥寥几人。
这位面容沧桑的中年妇人究竟是什么人?
两人对视,温知和一直探究着,妇人却先移开了视线。她往后退了几步,到了遮挡物后面,离开了温知和的视线。
-
那天晚上,温知和并没有睡好。不是她思虑过重,实在是外面太吵了。
她走出舱室,踱到甲板上。往常在这个时间点,甲板上很少挤着这么多人,船民们都窃窃私语着,抬头往上看。
顶楼亮着灯。忽红忽黄,流转不定。隐约还能看见火光闪烁。
还有奇怪的声音。铃声、鼓声、歌谣声,间或响起,时高时低,如同鬼魅。
这是在……驱邪?
温知和一下子想起白天的事,心知眼下的状况和她撒的那个谎有关。那个谎言要是放在另一个地方,譬如说她们大学里,只会被当作无稽之谈,说不定还要被笑话。可在这里却引发了这么多事。
这只能是因为,这艘船本身就藏着什么相关的秘密。
昏沉沉的甲板上,她看见不远处有一抹橙色的光亮。往那边走了几步,距离近了,看得清了,果然是那个人。
橙色光亮是他手中香烟。仍是夹在手指间,任细细的烟气消散在海风里,并不抽。
抬头看见温知和过来,青年把夹着烟的手往后放了放,大概是怕烟气熏着人。
温知和压低了声音,说,“这里说话安全吗?”
她说话真像特务碰头。
青年笑道,“干嘛?”
“问你件事。”
“说吧。”
“你让我撒的那个谎,就是有人跳海的事,”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大海,“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跑到顶楼去又不想引人怀疑,这是最好的脱身理由了。不过只能用一次。”
“……他们真的信?”
“显然。”
“可是他们为什么信?这艘船上出过什么事?”
青年脸上笑意未减,语气却重了些。“那就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了。”
他像是把一个话题的门给关上了,然后,随手连着门也推进了黑暗里,要找也没有了。不容追问。不容探究。
温知和只能说,“……哦。”
青年道,“这么晚还不睡?”
“我睡觉要很安静才行。”温知和往上指了指顶楼,“虽然离了一段距离,但对我来说还是太吵了。你怎么也不睡?”
“我睡觉的要求没那么高,不需要很安静,”青年学着她,也往上指了指顶楼,“但我就住那里。他们就在我门口,吵得过分了。”
“你住顶层?”
“嗯。”
“……不是说那里闹鬼吗?”
“嗯。”
“所以说,闹鬼其实是假的?”
“不一定。”
“那你不怕?”
青年不答,却是反问,“你怕鬼?”
夜风大,温知和紧了紧衣服,很坦诚地说,“我白天不怕,好歹也受了这么多年的唯物主义教育嘛,鬼肯定是不存在的。就是晚上吧,有时候……”
有时候大半夜自己一个人在家,外面黑漆漆的,屋里但凡有点什么动静,脑子里难免便浮现出种种恐怖片情节。继而又想,世界如此之大,也许真有点什么不可知的存在呢……
真的。人到了晚上容易脆弱,就连怕鬼这件事也是。
青年道,“我倒希望世界上有鬼。”
“为什么?”
不知是不是温知和的错觉,青年的声音似乎低了低,“因为这样的话,有一些人或许就可以再见到了。”
正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声。温知和抬眼一看,一个约莫两米来长的人形物出现在顶层栏杆上,脑袋慢慢往下,终于以坠海的姿态掉了下来,砸进黑沉沉的海面,溅起一阵水花。
甲板上的船民们纷纷挤到栏杆边往下看。
温知和也看了过去。船灯昏暗,只见起起伏伏的海面上,白色的人形物漂浮不定。看样子应该是块纸板。在人脸的位置似乎画了些什么,太晚了,看不清。
人群的吵嚷声里,她忽然听见一阵哭喊。
不远处的角落里,坐着那个奇怪的能听懂英文的中年妇人,双手掩面,全身发抖。哭得好伤心。
她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俯身轻拍她的背。
身形高大,衣衫破败,满脸络腮胡。正是把温知和绑到船上来的杀手纳姆。
——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在一起?
温知和忽然想起马德鲁说过,哈撒——那个下令要抓她却自己先死了的人——是纳姆的亲哥哥,是在大熊星座号上长大的。因格外优秀出色才被选去太阳船。
难道,这三个人是母子?
——闹鬼的传闻。有人跳海。死亡。
——哈撒死了。
——他妈妈好伤心。
涌上来的信息又多又杂,温知和的脑袋里反而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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