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和一下子想起青年还在那艘船上,本能地慌张起来,想把月亮船开过去找他在哪里。
几步回到驾驶台前,却发觉所有的操作都失灵了。按键上的光全灭了,方向盘不管怎么转,月亮船都是一动不动。
透明窗外,沉没中的太阳船正在远离,那片灿烂灯火在视野中越变越小。像一片逐渐飘走的叶子。
温知和用力拍打着操作台,砰砰砰的声响划过寂寂的空气,小船外的海浪声微不可闻。
她立马抱过青年从暗格里抱出来的那个黑盒子。它竟然要密码。他的密码她只知道一个。她下意识地输了那个平板电脑的解锁密码。
盒子开了。
里面是一台海船无线电话。
盒壁上还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青年的笔迹,写着——马来西亚官方海上救援的无线电频道。
她愣了一下。
这只和让她自己求生有关,无助于她去找他。
月亮船为什么会突然在这个时候失灵?是算好的吗?
她想起它在太阳船上不过是个游乐项目,能量供给也许本就不充足,只够半天使用。
她想起青年在抱出装着无线电话的盒子前,在暗格里操作过些什么。也许他那时做了手脚。可现在暗格早就关上了,她在那附近敲敲打打,根本找不到打开暗格的方式。
温知和再次奔到透明窗前,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上面,用力朝着太阳船看。
不久前还那么不可一世的太阳船在海面上已经小得只剩下一个角。漆黑的海水里,有些沉没下去的灯火尚未熄灭,闪烁、摇曳,一团团,一簇簇,如同星穹埋在海下。
像一场盛大的悲剧。
也或许是一次彻彻底底的清洗。那艘船,并不是什么值得向往的地方。它的富丽堂皇是剥削、罪恶与恐怖堆叠出的空中楼阁。
她并不了解它的故事,却做了它落幕时唯一的旁观者。
船上的人都沉进了海里吗?
在船开始沉没之前,船上就已经没有活动迹象了。他们会不会在那之前就已经消失了呢?
一切都模糊不清。
温知和觉得脑袋一阵一阵的抽痛起来。蹲在地上,全身发冷。所有的一切在同一时间涌上了脑海,不分时间先后,也不讲究逻辑。
——“当太阳从大海深处升起……”
——“叽和老师!早啊。”
——“但粮食,粮食很珍贵,你得用自己的劳动去换,懂吗?”
——杂物室里的钢琴声。
——“一起……回我们的故乡吧。”
——“我还有点事,不能陪你了。”
——歇于栏杆的蝴蝶。抱着匣子的侏儒男人。
——“温知和。十九岁。中国来的义工,七月二日从淮市出发抵达吉隆坡。”
——“我爱你,也是到死为止吧。”
——“忘了也没关系。”
她觉得身体越来越胀,像一个气球,在短时间内被灌入了太多沸腾的水。脑海越来越混沌,脑海中的那些人、事、物,好像也都隔了一层。
她蓦地抬眼,发觉周围的海域一片漆黑。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不剩下。
大海茫茫,繁星满天。
那艘不似人间的怪船……真的存在过吗?
她转头去看驾驶台。
月亮船上的灯是什么时候熄灭的?里面黑乎乎的。昏暗的星光从外面洒进来,让大大小小的一切吐出了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她好像做了一场怪梦。一合眼,不知是晕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短暂地失去了知觉。
半夜里,又迷迷糊糊地醒来。数月的海上生活,好像的确养出了一种细腻的敏感。海浪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有大船正在靠近。
趴在窗下的温知和虚弱地睁开眼睛。
那是一艘救援船。灯火通明,最前面挂着马来西亚的国旗。它无疑是来自陆地上的救援力量。
——来自那个许久未见的、现实的、外面的世界。
温知和合上眼睛,觉得很累很累。
那艘船靠近了。
再后来的一切便都很模糊。有仓促的脚步声,有凌乱的人声,夹杂着马来语和英语,有通讯设备的滴滴声响。
他们照亮她的脸,查看她的状况。又把她抬起来,放上了担架。一幕一幕,好像电影的结尾,一张张快照。
微冷的海风扑在脸上。
她仿佛是从小小的废墟里被搜救出去,周围有数不清的人。灯光越来越明亮,人声越来越嘈杂。
她好像到了船上、到了病房、又到了另一个病房。转来转去,什么都看不清,一切都不过是流转的光影。
直到某一刻。
那么多庞杂混乱的声音、画面里,出现了最熟悉的一抹身影。
“知和……”
全身上下忽然一暖。那是世界上最熟悉的怀抱。
她一下子,就好像回到了现实里,无数的迷茫和痛楚变成眼泪,涌了出去。
“妈妈……”
-
辗转于各大医院,确认身体上除了几近痊愈的小腿上的虫咬和胳膊上的玻璃划痕外,没有任何别的损伤之后,温知和依然接受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治疗。
长时间被禁锢在海上,生命安全时常得不到保障,总是担惊受怕,忽然回到岸上的世界里,一时间几乎无法适应。
她不习惯大地的平稳。因为海船是摇晃的。
她不习惯城市里车水马龙、霓虹灯闪的繁杂景象。因为大海是茫茫无际的。
她甚至不习惯周围每一个人说话自己都能听得懂的状况,每分每秒,信息如洪流般涌入大脑,几乎就要超负荷。因为已经习惯了被语言隔绝、孤立的异乡感。
仿佛灵魂还有一半埋在海里没有跟出来,很长时间里,她对周围事物的反应总是慢半拍。
父母带她去办了为期一年的休学手续,像对待瓷器一样小心地照顾她。讲话轻声细语,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饭后还到公园里去散步,家里养的那只萨摩耶会摇着尾巴绕着她的脚跑来跑去。
最初的几周里,家里时不时会有访客。大都是与马来西亚相关的调查人员,向她询问那个奇异海上世界的种种状况。
那么大的一个海上势力,一朝倾覆,按理说动荡不小。但官方层面似乎把事情压下去了,对外,只含糊地说有一艘庞大的远洋海轮意外沉没,与此同时,有不少中型渔船近日纷纷回到了岸上。
关于太阳船的来历、组织架构、行事记录和最终结局,除了利益最相关的政治高层,外界根本一无所知。
而那些调查人员来到温家,与其说是为了搜集关于太阳船的信息,倒更像是手里拿着答案,在探查温知和究竟知道多少秘密。
她几乎一无所知。
在船上的时候,她有意无意的小小“调查”全被那个不知名的青年挡住了。他像是在她身上罩了一层无知之网,蒙住了她的眼睛,带她走过曲曲折折的沼泽、泥潭,不仅一路送她到了终点,还确保了她登岸以后依然安全。
她的无知使调查员最终将她定性为无辜的受害路人,没有接触过核心的秘密,也并不危险。最后上门安抚几次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来过。
上门的访客里,曾经也有几个记者。十九岁的女孩失踪数月,据说与神秘组织有关——相当吊人胃口的社会新闻。尽管温家父母每一次都会把看热闹的记者轰出去,但他们依然凭着想象与编造写成了几篇通稿。
然而那些通稿从未登报。也许是因为事情涉及他国内政,通稿到了审核层,还是被压下去了。
就这样,访客渐渐没了踪影。如同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在大雪融化后也就跟着消失了。生活恢复到无人惊扰的平静。
没有对沉船的公开调查报告。
也没有引人注目的新闻报道。
无论是翻阅报纸,还是查找网络,那几个月的所见所闻、那个庞大古怪的摇晃的世界,都没有留下半点真实痕迹。
一个巨大的秘密被一只巨手抹平了,除了一点点记忆的灰尘,别的什么也不剩。
最后一个马来西亚调查员走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休息吧,小女孩。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家人朋友们也都在引导她慢慢回到生活的正轨上。
她开始适应大地的平稳,适应城市里车水马龙、霓虹灯闪的繁杂景象,适应了从前最熟悉的生活。对外界的反应也不再慢半拍,仿佛在意外变故中被划开的半个灵魂渐渐长了回来,重新恢复了健康。
只是偶尔,还是会对赤红色的、闪着光的东西出神。
每个月,她还要去看心理医生,进行复诊。
有一次,先前看的医生退休了,来的是一个陌生的新医生。对方态度温柔,面带微笑,让她敞开心扉,讲讲那几个月里都发生过什么。
她一一都说了。
说了那艘有着大熊星座旗帜的旧船,说了每天用水彩笔画画的孩子们,说了海上的风和太阳。
当然,说得最多的是一个总在甲板上出现的人。
他有微微自然卷的黑色短发,锁骨附近,有几道狰狞的旧伤痕。他左耳下有一枚形状破碎的红色耳钉。
他手里夹着烟,但从来不抽。
他明明说的话不少,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很沉默的印象。
他情绪不多,望着她笑的时候眼睛里却总是带着一种亮。
她说啊、说啊。奇怪。说得越多,言语之中描绘出的那个形象反而越是模糊。到了后来,竟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他的脸。
阳光从窗外洒落,坐在对面的心理医生始终带着关切的神色。
温知和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像水龙头里一下子断了水,干涩起来。
心理医生用一种非常和缓的声音说,“也就是说,你在船上遇到了一个人。你们相处过一段时间,并且,你认为他很重要。”
“……是。”
“但,你确定他是真实的吗?”
温知和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轻轻炸开了。她抬起头,声音冷下来,“你在说什么?”
心理医生仍微笑着。“像那样的人真的存在吗?我能理解你一个人被关在海上,有一些需要和人接触的心理需求……”
“我真的见过他!”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他只是、只是没有说过。”
“你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吗?”
“他是淮市人。”
“因为你是淮市人吧。你知道,我们在心里构建虚拟形象的时候,总是要从自己的生活取材的……”
仿佛一股火焰从心里烧起来,温知和蓦地站起,搬起椅子便砸在了所谓医生的桌子上。
哗啦啦。
刹那间,椅子碎了,桌子碎了,连空气里的阳光也碎了。周围全成了玻璃碎片,漂浮着,成千上万的切面上闪着光。
是闪电的光。
暴风雨之夜,房间玻璃碎了,锋利的边缘划过她的手臂,留下伤口。
她捂着流血的伤口往外跑,冒着风,冒着雨,整艘船一直在晃。
忽然有人叫她。
那是在甲板上,一个修长的身影倚着栏杆,背着光对她笑。风停了,雨停了,世界变成一片夕阳,他左耳下的那抹赤红色熠熠生辉。
她朝他走过去。
很想笑。
又很想哭。
一步,两步,她站在他面前,抬头看清了他的脸。
就是那张脸。
轮廓线条漂亮得像有一层光,眉宇清俊,瞳色很深,里面隐隐藏着悠缓的笑意。
她伸手去碰,很小心。
——可即使如此,在碰到那张脸之前,梦也还是醒了。
原来这不过是一个梦。没有心理医生,也没有暴风雨中的船。没有甲板上的那个人。
她躺在自己家的卧室里,床铺柔软,清晨的阳光从外面洒进来,几只鸽子飞过,发出咕咕咕的叫声。
伸出去的手,终点只能触摸到枕头。
温知和想,她见过那个人没错。他还说过爱她,不止一次。
可是——
他送的红色耳钉,她没有收。
他送的相机,在她晕倒的时候摔坏了。
孩子们画他的那些画,一直收存在大熊星座号上,如今更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连身上的那些疤痕都已经痊愈了,了无痕迹。
心里是满的,手里却是空的。那些与他有关的一切……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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