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鬼故事最好的场合,莫过于熄灯后的寝室。大家毕业多年,寝室是回不去了。但聚在桌边,借着一缕光,讲的人有模有样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听的人时不时发出尖叫或倒吸一口凉气,这一阵,那一阵,还真有点回去了的错觉。
偶尔有人讲不出来,在起哄声里被迫从抽奖盒里抓一张问题条子,上面写的东西,也大多是学生时代的那些问题。
排除父母,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是谁?
如果你被流放荒岛,只能携带一个同伴,现场的所有人里你会选谁?
现在想一个名字。好。请回答,刚才那个名字是谁?
林林总总,花里胡哨,说来说去无非是在问——
你有喜欢的人吗?
学生时代最热门的话题不就是这些。
一群二十四五的人,好多平时在外面也都是会带面具的社会人了,穿梭于城市高楼车水马龙间,有上班两三年的,有在学校里做师兄师姐的,也有家里开了店,正逐渐成为生意人的。却因为彼此的青春曾经交汇在一起,在这个晚上,在这盏灯旁边,大家好像又变成了从前的样子。
温知和讲起鬼故事来相当老练,校园操场怪谈,乡村废庙诡事,海外连环谜案,一个接一个,跌宕起伏,能把全场都吓得鸦雀无声。一次也没被罚过。
中途休息的时候,坐在旁边的老同学不时凑过来跟她聊天。“知和现在怎么样呀?之前听说你还在读书。”
“嗯,在读研。”
“诶,那是今年就要毕业了吧?”
正常来说的确是这样。他们这一届,要是一路按部就班地读下来,今年是研三毕业。但温知和因为马来西亚的事中间休过十二个月的学。对外,一向只说是普通的间隔年,散散心。
她没细说,简单带过,“还在研二,中间休息了一年。”
老同学道,“那岂不是现在还在写论文?”
另一边的俞则乐了,“你好会抓重点!”
温知和想到不久后的中期检查,顿时也有点头大,抬起杯子灌了自己一口果汁。冰冰甜甜的。
老同学跟俞则搭上了话便聊了起来,温知和夹在中间,本来也要加入,偏偏桌上的手机亮了。
一条微信消息。说曹操,曹操到。导师发来了看过她论文报告之后的反馈。
挺长的,吹毛求疵。
她看完,手指隔着一两厘米在屏幕上划了一阵,还是什么也没回复,一个按钮把屏幕关了。手机放回原位,顿了顿,还特意翻了翻,把屏幕朝下。
大家讲鬼故事的兴头还没完的时候,吃饭的时间就到了。烧烤、啤酒,东西端过来,刚才玩游戏的桌子便做了餐桌。
因为今天人多,还得挤一挤,在阳台上给别人再留出一桌的位置。
来的恰好是马修成那一级的人。男男女女,五六个,衣着、谈吐,比温知和他们这一帮成熟不少,基本都是陌生人。差了六年,那边在初中青春肆意的时候,这边还在小学摇头晃脑地读ABCD;到了这边在一中校园里穿着校服你追我赶的时候,那边都是大学生了。因此也没什么交集。
温知和不是什么喜欢来事的人,无意向大家介绍那边是同一个班主任带的学长学姐,增进社交关系。她忙着给大家倒饮料,只在马修成恰好从旁边走过去,抬头对上视线的时候打了个招呼。他的回应礼貌而简短。
烧烤还是很香的。俞则喜欢烤着玩,烤肉、烤蔬菜、撒调料,火候恰到好处。温知和正好就负责吃,跟大家搭搭话,说近些年的生活境况,也说那些今天没有到场的人。
初中毕业已经十年了。
很多人都早已没了联系,今天到场的人不过当年全班总人数的八分之一,连那时一天的值日人数都不够。
坐在不远处另一桌的学长学姐们也有自己的往事。弥散着烧烤香味的空气里,时不时也飘过来他们的三五句。
“修成现在是在哪里啊?”
“哇,真厉害。不愧是最后的状元。”
“哎,你们还记得那个谁吗?”
“怎么会不记得!哈哈哈,我还暗恋过他呢,你有印象吧?”
“怎么会没印象!你一个,我同桌一个,还有前排的,一群人每天都在议论他,我都快烦死了。”
“可是你也喜欢他的吧?”
“哈哈,一点点吧。大家都喜欢,不喜欢一下,显得我赶不上潮流。”
“哎,真是好可惜。他家是初二那年出事的吧?”
“我记得是寒假前期末考试那几天吧?突然就说他转学了。然后就再也没见过。”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十几年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俞则烤烧烤的动作越来越熟稔,结果一时高兴,手肘撞到了桌上的饮料。哗啦一下,她衣服下摆和温知和腿上全打湿了。
温知和正吃着烤瓜,飞来横祸,咬着瓜跟大惊失色的俞则对视一下。两个人都乐了,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周围的关怀声里起了身,到卫生间去收拾。
大家继续吃,继续玩。
后面另一桌也没受影响,仍继续说他们的话。
马修成道,“他一直在国外。”
老同学们都很意外,“你们还有联系啊?”
“最近才联系上的。他下个月好像要回国一趟。”
“哇,要不到时候一起吃个饭吧,好久没见了真的。”
“行,等他真来了,我跟他说说。大家都有空吗?”
“没空也要挤出来吧。他是多少人的青春啊……”
-
温知和这段时间写论文像撞进了瓶颈,资料是全的,论述结构也清晰,但每到结论上总觉得还差一口气。就像在迷宫出口前碰上了迷雾,绕来绕去,就是找不到最后几步路。
她倒是心平气和,每天都抽空到附近的公园里晨跑。
五月份,春天的尾巴,最后一小段好天气。过了这一阵子,暑热一来,没有空调就活不下去了。因此大家都很珍惜。
公园里每天都挺多人,散步的,打太极的,写生的。热闹但不吵闹。
她围着湖边跑了一阵,不知怎么的停了下来,撑着膝盖,平复气息,抬头看着周围的风景。
东湖粼粼,杨柳依依。
有几个出来玩的学生看见她,迎上来,递过一只手机,想让她帮忙拍一张合影。她接过去,帮着她们找景,还引导她们摆姿势。照片拍完,手机递回去,学生们连连道谢,笑呼她拍的真好。
温知和一面说着不客气,一面想起,她好像很多年没有正儿八经地拍过照了。连手机都拍的少,大多是随手咔擦一下,至于相机……已经三四年没有拿出来过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明明她以前那么喜欢摄影。
她举起双手,比了个取景框,眯起一只眼睛,假装拍照的样子朝着周围缓缓转了一圈。
真热闹。人间里,到处是风景。
大道上骑自行车的小孩子。
路边摆摊算命的老妇人。
垂柳下带着红耳钉的年轻人。
湖里缓缓驶过的观光船。
温知和忽然愣住了,放下手,转头看向柳树底下。刚才好像在那里看见——
“各位亲爱的游客大家好,这里是东湖观光游览车……”
载满游客的开放式观光车开过面前,一辆接着一辆,路人们闪躲着,挤在一起,温知和根本过不去。
她踮着脚,朝着路对面看了又看,那么急。
车终于过去了。
她拨开人群,朝着那棵柳树的方向跑过去。
东湖粼粼,杨柳依依。
这里已经什么人也没有了。
孩子们骑着自行车从身后经过,算命的老妇人在不远处吆喝,观光船一晃一晃地从湖的一边驶向另一边。
是她看错了吗?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她用手比出一个取景框,把他框在里面。青年柔软的黑发在海风里显得有点乱,一双眼睛明亮而沉静。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
温知和转头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导师,一手拿着论文,一手拿着比论文长十倍,几乎就要拖到地上的修改反馈。
导师是个小老太太,咧着嘴嘿嘿一笑,发出了闹钟的声音。
“……”
“丁零零——丁零零零零——”
温知和从梦中醒来,一巴掌拍掉了床头柜上的闹钟。它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她晃着头慢慢坐起来,睡意不减。真够离奇的一个梦。
随她下床、洗漱、换衣服,梦里的声音与色彩也渐渐淡去,仿佛远走的潮水。到去客厅吃早饭的时候,整个梦留下来的,只剩下自己比着取景框的手指、空空如也的柳树下和一种某名的怅然。
早餐是妈妈做的。“知和,大姨刚才打电话过来。”
“噢……”温知和打了个呵欠。
“她说上次那个年轻人她特别喜欢。”
“谁啊?”温知和下意识问了一句,才想起来自从马修成之后,大姨也没再安排过别的饭局,估计还是他,“噢。”
温妈妈忍着笑,“大姨邀请你去东湖散步。”
“还见啊?”
“见完了,她请你吃前段时间新评了米其林二星的那家店。”
那家店风评相当好,做的是法餐。
温知和改口,“什么时候去?”
“就今天下午。你吃完了?碗放着就行,我来收拾。”
温知和靠在椅背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隔了一阵,才说,“妈妈,你记得我相机放哪儿了吗?”
“书房门左手边的柜子里吧。是不是好久没用了?”
“是啊……”
她向空气抬起手,手指一动,按下快门。顿了顿,还是觉得没意思。
-
温知和下午打车去东湖公园,和上次一样是提前了十分钟到。大姨等在门口,一见她就数落起来。
“今天穿的也太简单了。”
“这不是跟上次一样?”
“上次是第一面,这次是第二面,情况不一样的。”
“饭还是会请我吃的吧?”
“搞砸了就有这顿没下顿。”
“有一顿是一顿。”
大姨把墨镜往下滑了滑,专门露出眼睛,瞪了温知和一眼。“我说真的。你真就不谈恋爱?二十五了,一次都没听说过。”
“想看八卦可以看娱乐新闻啊,盯着自家人算怎么回事?”
“稀奇。”
温知和跟大姨挽起了手。隔着一代,没大没小,忘年交的损友一般往公园里走。在见到马姑妈和马修成之前,温知和已经跟大姨把下一顿、下下一顿的菜都点好了。
约定的地点在公园湖边。
东湖粼粼,杨柳依依。大道上有骑自行车的小孩子,路边摆了一排摊子,算命的、卖糖人的、写姓名诗的,还有小女孩在玩吹泡泡。辽阔的水面上飘着观光船,有大有小,划开波浪。
在一个短暂的刹那,温知和有点恍惚。
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东湖公园里的景象总是这样的。昨天是,今天是,明天也是。现实也是。梦里也是。
她走在路上,目光拂过一株又一株在风中飘摇的柳树。树底下有时是空的,有时坐着路人。男的,女的,笑的,沉默的。
没有那个人。
当然没有。
大姨眼尖,远远便看见了路边茶馆外的马修成和马姑妈。走过去,马姑妈热情迎上来说话。
马修成只抬手打了个招呼。他正在打电话。那一头的声音自然听不清,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你下周回来,大家都说想见见你。”
“不一定有时间么?”
“行,你先忙你的。”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见一面吧……十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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