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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譬如朝露

那时的我仍旧不愿相信,死亡是一个人不可逆转的旅途。我看着她的身躯被火光撕裂,血液一团一团地像是肉块般漂浮,一个眨眼便在极低的温度下凝结成晶簇。

能够被搜寻到的只是太空服上的铭牌。月球基地依然彻夜彻夜地点着核能源的长明灯,我独自拿着焊枪,走到联合国太空军替月球建设者们树立的尖碑前,将她的铭牌焊了上去。

尖碑上焊着难以数清的名字,合金打造的铭牌一块一块地焊接在表面,像是一条从月心钻出地表的巨龙身上冰冷的龙鳞。我知道那上面有多少名字,就像我明白驻月基地的生态舱里长着多少马铃薯和番茄。她,他们,就和生长周期中意外死去的马铃薯和番茄一样,看起来还能够再熬上几个恒星日,然而第二天再去看时就已经枯死了。

三万两千八百七十四。

我隔着手套去抚摸暗色的合金,透过航天服的布料感受到来自宇宙的寒意。

三万两千八百七十五。

大功率灯泡将尖碑附近照得亮如白昼,也将碑底用汉语镌刻出的一行字照得清晰可见: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那是一句古汉语的诗歌,现在只有历史学家才会去研究这些,不过她都清楚,甚至还能有模有样地用半是汉语半是英语组合而成的世界通用语翻译几句。她说这是他们那个年代里的必背篇目,还要学会默写,否则学业很有可能不通过。毫无形象地坐在尖碑的阶上,凝望着远处蔚蓝的星球,还有漫天的群星。我又隐约地觉察到她的脚步,听见她凑到我耳边开玩笑,说,你看那些闪烁的星星,像不像掉在黑衣服上拍不干净的头皮屑?

说完,她就先笑起来:这是在地球上才能看见并且为之烦恼的事情。

我这次出来没有打开无线电通讯设备,而她作为太空军的一员也已经死了。我以为自己会为她的死亡痛哭,或者浑浑噩噩地过上几天,然而现实是我三餐照旧,偶尔得了空闲还能小睡片刻。月球基地已经没剩下几个人,甚至比不上尖碑铭牌数字的一个零头,再过段日子就会有新一批的驻月人员抵达基地,如同人体当中的血,不停地在静脉与动脉之间循环往复。

这其中唯一不会变化的是我。心脏永远是心脏,细胞的新陈代谢不会改变它们构成物的外表,内里极微妙的变化从宏观上来说基本可以忽略——简而言之,我,或者说代号“Imbibitor Lunae”的那个人,不论死亡几次,又轮回几次,永远都是基地的心脏。

回到基地辖区内,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人走过来,朝我所在的方向挥挥手,又点点手臂上的操作面板。他没让面罩变成透明,因而我也没办法知道对方的具体相貌。接通无线电,说话的是个男人,听起来约莫四五十岁,反正不像是个年轻人。他说主控舱段的监察域观测到一场新的太阳风暴将在十分钟后袭来,届时短波通讯会受到影响,为了防止意外,所有人最好都回到基地内部去。

“你的通讯设备始终无法接通,饮月,幸好及时回来了。”他领着我向内部走去,舱门开启又关闭,两个人站在过道里等着顶上的花洒喷出消毒用的雨。关闭供氧装置,打开面罩,我看见原本蒙着一层灰的玻璃底下是灰白的头发,还有红色的眼睛。

……应星先生。

我认出他的身份。前段日子才从“冬眠”当中苏醒的工程师花费一周的时间适应几百年后的新时代,而她是应星的学生。我听她提起过,说要是应星先生在的话无工质核聚变技术能够发展得更加快。

应星抬起眼睑,扫了我一眼,一边弯下腰去褪这层保护人体不受辐射与高温高寒还有真空压强等因素侵害的银色外衣。换上鞋底带着磁铁的鞋,他才若无其事地说:人死了就是死了,不要再多惦记。

刚打算从航天服里跨出来的脚顿在半空,很快又放下,鞋跟踏上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动。我假装那一瞬的凝滞从未发生。

应星是她的老师。我这样告诉自己,同时试着平复下听到那句勉强能够称为是安慰的话语时倏地升腾而起的愠怒。面对学生的意外离世,亚洲分部最顶尖的工程师就是这种态度?我想要质问他,问他知不知道你的学生最经常拿来描述你的形容词就是“温柔”。如果这就是温柔,我对待那些点头之交的科员的方式则足以被叫作“月背般的冷酷”。

他看起来根本不在意我是否会因为这样一句话而生气,也没打算留给我哪怕多一分的礼节性体贴,就这么自顾自地向前走,同时让路过的科员赶紧去检查铝箔毯有没有完全覆盖精密仪器。我跟在应星身后,像是代理站长,或者某个部门的主管,而他才是月球基地的实际掌控者。

太阳风暴如约而至,透过窗户甚至能够看见气流卷起的尘埃。暴露在太空环境下的精密仪器已经严严实实地覆盖铝箔毯,以防电磁场突变引发的瞬时电流熔断或是击穿二极管。这件事情所有人都很有经验。

我等一下要去检修供氧设备。应星停下脚步,鞋底的磁铁牢固地将他固定在原处,而那头灰白得像阳光照射下的月壤似的长发飘飘悠悠地浮在半空:那么,告辞了,饮月。

我知道他不乐意与我待在一处,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模样纯粹是出于社交的礼节,我恰巧也同样不那么想要看见他,于是相当默契地对视一眼,向着方向相反的两边离去。生态舱的数据已经被机械记录了下来,加湿器和鼓入二氧化碳的设备正常运作,模拟臭氧层的涂料挡下多余的紫外线。

回到仅够摆下一张单人床的卧室,地上仍堆着现在这个时代少有的纸质书籍——当然,这些都是她当年留下的,在她结束“冬眠”后向上级打了张申请,被地面通过太空电梯送上来。捡起一本薄薄的册子,骑马钉的装封,封面上写着几个汉字,认了一会儿,名字叫作《归去来》。

我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小字,比太阳能板上一个一个的小方格大不了多少。她当初是怎么耐下心看进去的?早已习惯光屏的眼睛看着这些油墨印刷的铅字总感觉有些昏暗,抬头看了眼照明灯,打开着,持续地散发柔和的光芒。

灯是她装的,特地挑了据说是她那个时候对眼睛伤害最小的光线亮度和颜色。我没告诉她现在的科技已经能够不通过手术让近视或者远视的晶状体彻底复原,也没说我实际上根本不可能会近视的事实,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她踩在凳子上把磁吸的顶灯放到最合适的地方。

和现在半英半中混杂起来的官方语言不同,印在纸上的黑字是清一色的方正,规规矩矩地排在一起。可控触屏悬浮于半空,扫描完成后,经由世界通用语翻译的文本显示在屏幕上。这是一部短篇小说,不过也没想象中那么短,作为赠品单独成册。我逐字逐句地去读,跟随姓黄的一个男人走入土棱与山沟纵横的村寨。我看见了牛,和她描述的差不多,像我一样在头顶长着两支角,不过这些牛并不像她形容的那样憨厚。三维投影出的模拟影像落到墙面,其中的牛生着皱纹,一条一条地爬在脸上,如同此地的沟壑,显得异常苍老。

注视着鬼头鬼脑地转动眼珠的耕牛,我翻动下一页,凝滞的时间再一次流动。主角认为这个村寨似曾相识,觉得自己曾经来过,但这不过是一种即视现象,从心理学上讲,也叫作幻觉记忆和海马效应。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无外乎三种最具有可信度与流传程度的解释:大脑的信息差、记忆管理错误以及梦境的重叠。通常这种现象会高发于青少年之间,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步消减。

我记得,她从“冬眠”里苏醒,经由三个恒星日的复健活动,终于能够恢复曾经作为联合国太空军的身体素质。作为月球基地实际掌控者的“饮月”需要与这位来自过去,并且即将支援未来的军人进行一些交接,那就是我们两个的第一次会面。

她很年轻……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太准确,算上沉睡的日子大概已经两百来岁,但从外貌来看依然是二十四五的年纪。军衔上校,不太多见,不排除是这段时间里接连升职的结果。见到我的第一眼,她吹了一声口哨,说月球基地上的“饮月”原来真的长角啊。

——我以为那是一种流传,你能懂吗,就是像嫦娥和玉兔一样的。她组织措辞,试图向我解释流传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神话。

遗憾的是我无法理解广寒宫的琼楼玉宇究竟是什么模样。月球上没有斗艳的青女和素娥,也不会有捣药的红眼睛白兔。我从浸没在人造海水的卵壳中爬出,拖曳着青色的龙尾行走在基地的磁吸地面时,看见的就是纯黑的天空,还有苍白的荒原。吸引人类不知多少个世纪的星空,在我眼中只是数百年都不会发生太大变动的一张地图,作为丹枫的前世留下的工作笔记能够解决基地内的绝大多数运作。

走在月球基地的支援舱段,跟着我进入生态舱室,大如车轮的南瓜卧在地上,直直地向玻璃穹顶生长的叶片之中的是粉红色的番茄。

“我以为现在的卫星基地留驻人员还在吃罐头。”

她这样说,然后问我能不能摘一个。对于产量上万的月球基地来说,少个番茄或者马铃薯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一定要和原本对比,大概就是某个科员今天午餐或者晚餐时的餐盘里少了两块番茄,显得一同被大勺盛出来的鸡蛋多了些。挑出其中成色最好的,摘下来放到她手心。“距离您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两百年了,前辈。”我回答,“如果您想要吃罐头,餐厅那边说不定能找到当年的老牌子。”

于是她就把那个像是心脏一样的番茄放进口袋,叫我快点带她过去。

合成面包干得噎嗓子,和嚼一块干柴没什么区别。她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看我,我告诉她这地方的合成食物基本都是这个味道。路过种植小麦的区域,她惊叹地趴在隔断开的玻璃上,半点看不出是亚洲太空军中名列前茅的一员,更没有资料当中那副稳重的样子。她惊讶于小麦只长穗而不生秸秆,我问她,你们那时候的小麦难道长秸秆?她点点头,说成熟的麦子能长到这么高——她往自己的胯部比划了一下。

然后她就没再看那片只长了穗的小麦一眼。

来到基地的餐厅,我领着她走向后厨物资存放的地方。一路上遇见不少留驻的科员,他们手中端着餐盘,里面盛放今天的菜色,是再普通不过的一荤一素加一份清可见底的汤。像是餐厅这种位于中心地带的重力场与地球相比还是差了一点数值,不过不至于让饭菜浮在半空。一个已经头发花白,身着军装的老人见到跟在身后的她,厚底子又贴上磁铁片的鞋跟一磕,单手拿餐盘,右手指尖微接太阳穴,紧接着是一声响亮的“上校同志”。

我没怎么遇见过这种情况,毕竟“饮月”只是仙舟与持明达成协议后送上月球基地“流放”的一个透明人,没有真正意义上合法的身份,更不会有所谓的军衔。而她则是动作利落地回礼,原先稍显得有些稚气的模样褪去,这才有几分军人的样子。我站在一旁,看着两人行礼,直到她作为军衔更高的一方率先把手放下,我才再一次从她的脸上看见熟悉的活泼。

存放物资的大门是虹膜解锁,摘下手套,输入从我上一世沿用至今的一套密码,我将她叫到摄像头前,让设备录入她的眼睛虹膜。放大十几倍的眼球出现在悬浮的光屏上,是黑色,黑得像月球的天空,还有仅仅出现在智库描述里的天鹅绒。我从那双眼睛当中看见了星星——那实际上只是光线在眼球表面的一种反射,却如同童话故事里闪烁于草丛之中的萤火虫。

走进仓库,感应灯自外向内逐渐亮起。敲敲墙壁,信息查询系统出现在眼前,我问她是否还记得两百年前上太空时携带的罐头牌子。她站到系统跟前,墙面立即换了个语言系统,调取出她作为亚洲太空军上校的资料,并且把键盘切换成相较于现在而言已经算是古汉语的拼音输入法。我看着她饶有兴趣地翻了几页资料,一边和我说:两百年后的世界真是神奇,随便哪个平面都能当移动终端使。我前段日子还听队里的同志说,现在的手纸都能上网,这里可是月球呢!

大概是没看见什么有意思的内容,她最后还是拖出键盘的面板,输入一串纯英文构成的字符。按下确认键,装着这种食材的货架灵活地从缝隙当中穿过,滚轮停在我们面前。那是一种鸡胸肉罐头,红烧的,需要打开并用微波炉加热。作为月球基地的主要负责人,到存放物资的地方拿一个罐头只是需要在表格上多记一笔的事情,不过被她义正辞严地拒绝。

“饮月同志,人民的军队绝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你刚才还从生态舱拿了一个番茄。”

“那是你给我的。”

“这也可以是我给你的。”

“……”

过了片刻,她的军装口袋里又多了一个罐头。两边鼓鼓囊囊的口袋显得有点可笑,像是腰侧各生了一个肉瘤。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目光落到我披在身上的白大褂大得能放维修工具的口袋。

我猜到她打算干什么了。

微波炉在科员的大办公室,现在刚好是午餐时间,办公室里没什么人。忙于工作遗忘进餐的科员匆匆地从身边走过,用颔首充当问候,顶多再加一句“饮月站长”和“上校阁下”。按照说明上的时间加热完毕,她戴上隔热手套,问我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比较隐蔽的地方。

“不是我想吃独食,这种罐头打开之后的味道几天都散不干净。”她最终站在我把前世丹枫遗留的工作笔记牢记于心后就不怎么来的办公室,而我被按着坐在整个房间唯一的一把椅子上。

通风系统覆盖整个基地,无时无刻不在运作,不可能让异味持续数日留在房间里。六人一间的科员宿舍难免会遇上某人患有足藓,在对方开药治疗并痊愈之前,要是没有强力的通风设备迟早要因一股酸臭而闹矛盾。我这样解释,而她只是笑笑,用桌上的一把钢尺撬开拉环。

那味道远没有她说的那样浓郁,很正常的红烧味,被炖得几乎看不出具体形状的肉块浸没在油光发亮的酱汁里。我对这种通常被配备给外勤人员的高热量食物没什么兴趣,特殊的体质也不需要我像普通人类那样摄入一定碳水,因此只是简单尝了尝就放下筷子。剩下的由她解决了个干净,包括送餐机器人送来的一份即食米饭。她看我就吃了两口,问我这么点饭量到底能不能支撑一整天的工作。我告诉她,没关系的,持明的身体和人类并不完全一样。

对哦。她看着我头顶的一对角,还有偶尔会从白大褂的衣摆底下伸出来的尾巴:你是持明来着。

“不过具体有什么区别?我是说除了你的角和尾巴以外的。我大学没选生物,教授也没和我提过这个,入伍之后这些都是要上校军衔才能知晓并查阅的资料。我那时候只是个少尉。”

我说,也没什么差异,人类生存所需的基本条件也是持明族活下去的刚需。“一定要说的话。”我把桌上的空罐头扔进回收桶,核对接下来要去开放权限的地点,“持明族是卵生,活到一定岁数就会蜕生转世,遗忘前尘旧事。”

听起来和死亡没什么区别,“不朽的龙裔”听起来也就那样吧。她戴上军帽,像是突然想起来一般,问:见面这么久,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饮月”——我回答——或者“Imbibitor Lunae”,随便哪个都可以用来称呼我,上校阁下。

那是你的代号,饮月,我问的是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就是‘饮月’。”

饮月。我再一次咀嚼这个词汇。

丹枫在智库留下的工作笔记里的第一句就是告诉他的转世这个代号所背负的责任。持明与仙舟的交易延续数百年,获罪之人丹枫跟随探月飞行器抵达承载了无数浪漫传说的天然卫星,看着机械臂与月球车一砖一瓦地建造起脚下规模宏大,然而在整个星球上不过微渺一点的基地。

月球上没有河,有的只是砂石造就的荒漠,还有深深浅浅的环形山。我不知道古时候的人类是否会认为月亮上有一条蜿蜒着流淌到地面的河,就像他们长久地觉得入秋之后就会有金色的桂花在这里绽放。倘若一定要“饮”点什么东西,也饮不到任何水,能够为人类“啜饮”去灌溉科技的大多数是氦-3,或者别的什么稀有矿物。

“月”是对于人类来说足以算得上“永恒”的天体,可附加在它前面的那个动词就太过文雅了些。我不喝酒,也没想过去尝试智库记录中带着辛辣的饮料。曾经有来自东欧的人试图让我尝一口他们塞进宇航服里带上来的咖啡,托在地球上研究恒星级战舰顺便给我讲过几节基础物理的老师姬子的福,最终躲过了和咖啡以9:1的比例兑在一起的伏特加。空间站内禁止携带饮用酒精的条例在两百二十年前废除,近些年来驻守月球基地的科员偶尔也会出几个酒鬼。看在他们还知道工作期间不能把自己灌醉的份上,我和各部门的主管也不介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短暂的沉默让她看透了我想要隐瞒的事情。名字只是一个称谓,就像“饮月”和“上校阁下”一样,能够让对方知道在叫谁就足够了。我这样告诉她,同时下意识避开望过来的目光。

直视宇宙在令人感到渺小的同时也带有一种浩如烟海的孤独,还有无端由的恐惧。恒星级战舰巡弋太阳系,有时候能从墙垒之外的石漠当中看见它们巨大的影子,倘若离得足够遥远,无工质核聚变发动机的涡轮看上去就像是一颗闪烁的星星。行走在这种地方,侏儒要变成巨人,而巨人也会成为侏儒。

她平静地看着我,那眼神终于跨越了两百年的岁月,而我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两百年前的宇宙。

她说:姓名是人类为了区分个体,于是给每个人特定的名称与符号,是通过语言文字信息区别人群个体差异的标志。“饮月”不论死亡多少次,又转世多少次,难道在你看来都是同一个人吗?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我前世的名字?

“反正在我认知中都是一样的。”

我无言以对,并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地避开丹枫留下的影子。

曾经和丹枫共事过,并且上了年纪的科员总是会对着我喊一声“丹枫先生”。然后我就告诉他,我是饮月,或者Imbibitor Lunae,哪个语种都可以,叫我“饮Lunae”也行。

但我不可能对她这么说,这听起来实在像是一种自暴自弃。于是我告诉她,起名字的事情,我还没有考虑过。

照理来说,持明转生之后的名字由族内长辈来取,比较有主见的会选择自己为自己起一个名字。月球基地上除我之外再没有第二个龙裔,而“饮月”又恰好是一个足够合适的代称,就始终没有再考虑过名字的事情。我总是忘记“饮月”这个代号也来自丹枫,并且借由这个相对来讲不那么私有化的称谓来指代自己。

你的前世叫什么名字。她看起来像是在提出疑问,语气倒没有回寰的余地。

我说,丹枫。

那件原先随手放在桌上的军大衣被她拿起,抖开,相当潇洒地披在肩上。

“如果我给你起一个仅仅代表你个人的名字,会介意吗,饮月同志?”

她走到窗边,伸出手,无师自通地向上一挥,遮挡了月面反射的阳光的百叶窗迅速收拢。我在那个时候才真正意识到她是个军人,走过没有血和硝烟的战场,指挥过舰载机的围剿,也曾肃立在港口目送舰船的远航。拥抱海洋的军旅生涯让她踏入失重区也能够迅速适应,即便她声称这是进入国际空间站前训练过无数次的内容。她将我的沉默视作许可,因为她说我没有反对,由此可见也是有这么点倾向的。

那么……丹恒,这就是你的新名字了。

“丹恒?”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我愣了愣,看向她,最终看见的并非全然是她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子。

我看见了月亮。被太阳照得明晃晃,白森森,枯骨一般的月亮。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过去阅读智库时看见过的一个句子,它说,月光照在地面上,像是撒了一地的盐。

眩目的银光照得人睁不开眼,抬手遮住,过了片刻,才勉强看清自己所处的仍旧是那个狭小的房间。投在墙上的模拟影像已经自动关闭,搭在膝盖上的薄册子依然翻在那一页,书中的黄先生被村寨里的人坚定地认作某位“马眼镜”。坐起身,下床,找出经由冷裱膜塑封过的书签夹在里面。

刚才睡着时忘记脱下的白大褂已经布满褶皱,脱下往内嵌式衣橱里一放,过几秒再拿出来又重归平整。用手指随意打理一番长至腰际的头发,设置的闹钟还有一分钟才会响,作为铃声的是一首两百年前的老歌,语言来自早已与其他国家合并以谋求发展的仙舟,也就是她曾经的故土。我其实从未听过这样的歌曲,也没那个闲情雅致去翻找智库当中数以千万亿万的音乐,会把它设置成铃声是因为这四分零五秒仅仅属于我。

我坐在床铺上,等着这首用地球上最大也最深淡水湖的名字来命名的歌曲从头播到尾。我对地球的了解大多来自智库,不过比起月球基地,距离这里近四十万公里的地面算不上重要,因此我也不太会去主动查阅。基地内的科员均受过专业训练,对技术和操作熟练于心,不存在什么需要我来出面解决的事情。

第一次得知贝加尔湖是从她口中。

“自然的海”、“丰饶的湖泊”,曾有学说认为它孕育的海洋生物是海面退却后的遗种,很快又在岩层的勘探中被否认。有一个叫做苏武的使节曾在那里牧羊,于是史册当中所记载的北海,也就是贝加尔湖从此就带有一层朦胧的情思。它就像一弯新月,于东西伯利亚的南部缓慢上升。

刚才的梦境在一曲《贝加尔湖畔》中显得有些意犹未尽,这是我最近几天以来第一次梦见和她最初的相遇。铃声结束,打开衣橱取出那件白大褂,熨得平整的衣摆找不出半条折痕。夹了书签的薄书被塞进口袋,扁平的模样像放着一块轻型的合金板。

前往主控舱段的中枢,一路上遇见的科员均是神情匆忙,手指抵着通讯设备一遍又一遍地催促某一份研究报告。一切都和原来没有区别,似乎空间站从未向月球基地派遣过一位在低温下沉睡了两百年的上校,而那艘坠毁在月背的飞船也仅是到了退役的年龄而被拆解。

她彻底死了,但生活还得继续,被抛在身后的不过一抹旧日的幻影——我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都不过是一种逃避,就像逃避丹枫那样逃避她遗留在我大脑皮层当中虚幻而又真实的影像。有时候会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去和其他科员提起她的名字,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去询问她的去向,等着对方迟疑许久,最终和我一同愧疚于自己没心没肺的忘却。不过这种行为太自作多情,又显得没事找事和自我感动,所以才站在人类品行与道德的制高点,借由一个死者的身份去指责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竟敢将她遗忘。

和分别时隔了大约四个小时,我又遇见应星。确切来说,是收到后勤部负责生活物资管理的科室传送来的报告。

应星在午餐时用自己作为基地工程总负责人的身份向他们多要了一份红烧味的鸡胸肉罐头,按照流程批准后的记录便实时传输到我这里。像这种小事,我通常都不会多花心思从头看到尾,往往是确认相关人员的身份认证,并存入档案备份就从消息列表中删除。出于对应星的迁怒,这份算上处理人姓名与标题也不超过一百个字符的简讯被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他拿走的罐头品牌我盯着看了快半分钟。

去问他你们那个时代探索宇宙的人是不是对这个牌子的罐头情有独钟已经没有任何必要,回忆过去是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做的事情。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没走多久就在一个转角见到他,他长至腰间的白发用一根骨节似的长簪挽成一束,在完全与地球等同的重力场中自然垂落。我觉得有些尴尬,代号“长庚”的应星毕竟是她大学时的老师,可她却在登上月球基地的三个月内就殉职。中年男人瞥了我一眼,公事公办地说基地供氧设备已经检修完毕,采矿机也全部就位,如果有事可以走快捷通讯或者直接到他的宿舍和办公室找人。

“反正你有整座基地的最高权限,不管什么样的门都挡不住你不是吗,饮月?”

我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他在反讽,嘲笑我能够一声令下让基地装备上弹药,却不能让一艘有去无回的飞船载着登上去的那些人返航。

沉默地看向应星,他只是平静地回望。而那一眼就足以让我明白,就算什么都不说,她的死亡也是既定的事实。我怎么会不知晓人死如灯灭,虽说核能源的灯泡能照耀星海百万年,终究要有熄灭的那一日。应星看向我的口袋,问我里面装着的是不是复合金属板,我说里面是一册书,名字叫作《归去来》。

哦,韩少功。他了然地点头,说她之前向地面写申请的时候特地加了这本书的名字。“她已经很久没看这篇小说了,上一次看还是学院里搞的什么浪费时间的文学鉴赏。”

对了,丹恒——应星在离开之前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从除了她以外的人口中听见这个称谓实在令人难以习惯,于是我动作缓慢地回头。然后我就听见应星说,她的遗产指定继承人是我。

其实也没什么贵重物品,前提是忽略纸质书籍如今大多进了博物馆,而她的遗物当中又有两大箱出版时间起码在两百年前的“古籍”。把它们摆进办公室新购置的书架上花了我小半天的时间,买书架的时候对方还问我是不是一个刚刚结束“冬眠”还没适应新环境的两百年前的古人,我说是。

办公桌是合成的板材,用油漆画出一条条波纹似的木纹,窗外照进房间内的月光在桌面一圈一圈地晕染,凝成一截月光的化石。我敲敲玻璃,遮光窗帘迅速抖落,不留一道缝隙。为了避免挤压造成的变形,取出那本薄薄的小说放到桌上。

翻到上次读到的那一页,书签从纸张中飘落,像是在地球上进入深秋后屡见不鲜的枯叶。黄先生走入一间破屋,据村寨的人说,这破屋曾经属于被蛇咬死了的三阿公。那屋是歪斜的,看起来马上就要倒塌,齐腰深的青草蓬勃地长,四面八方地将两棵大梧桐的根部遮挡。木门挂了锁,锁也是木的,和漆色剥落了的门一道被蠹虫和霉菌蛀出一条瘢痕似的黑河。艾八说屋里的体育器材是马眼镜送来的,可黄先生始终在想,那的确是他送的。

是吗?

……是吗?

黄治先,也就是小说当中那个主人公住进县城的旅社,依然在梦中行走在皱巴巴的山路上,土路被暴雨和疾风剜去多余的皮肉,仅留下一束束筋骨。他向朋友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却在朋友对他的称呼中呆愣地钉在原地。因为那个朋友喊他黄治先。

我不知道故事的主角究竟是姓马还是姓黄,她会特地把这本书留给我恐怕有着更为深刻的用意。让整个人放松在座椅上,表面的材料沿着人体的形状向下凹陷,提醒我应当去吃晚餐的闹钟再一次响起。

她其实和我说过她最常听的一首歌是《贝加尔湖畔》,这首歌最火的时候她还在读小学。她说真正品味到其中的情思是因为刘先生的一套小说,其中一部的主人公最喜欢前苏联的《山楂树》,而钢铁慈父深爱的是《苏丽珂》。

冬雪和寒冷总是能够让人镇静下来——穿着太空服行走在月面上时,她这样说,并且摘下厚重的防寒手套,仅由一层薄手套隔绝内外极大压强差。宇宙当中是极低的低温,只需片刻就能让她的手指彻底冻僵,再过几分钟就会被冻伤。我给她戴上防寒的手套,没问她作为一个战士为什么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来损伤一双握枪的手。

月球基地最大的威胁并非太阳风暴,而是没有大气来摩擦生热将其点燃的陨石雨,流星在月球上没有璀璨的光辉,也不会有拖曳得极长的尾。阻拦陨石击中基地的方式只有将其击碎,直到落下来不会对仪器造成任何损伤。确认激光炮和声波导弹随时可用,她带着我来到用以纪念殉职者的尖碑前,用无线电设备一首又一首地放着歌。

“是他们在遗书里说,要在太空里听巴赫的F大调第二勃兰登堡协奏曲第一乐章,这首曲子当初也是旅行者一号携带的那张金唱片里刻录的内容之一。”真空里听不见任何声音,但她就依旧选择外放,好像这样就能够让死去的魂灵听见即将在宇宙响彻四十五亿年的巴洛克式管弦交响。

“如果有一天我的名字也出现在这里……”

她思考了片刻,最后告诉我:你就放个《贝加尔湖畔》给我听听,丹恒,我听不到你就帮我听。

“毕竟你就挺像贝加尔湖的。”

那时的我还不明白她话中的寓意,只是像听到一种陈述那样颔首。

从座椅上站起身,门口的墙壁自动浮现出的用以整理仪容的镜子。镜中的我长着丹枫的脸,或者说“饮月”的脸,青色的角,及腰的长发,还有精怪似的尖耳朵。非人的特性在我眼中从未有如此明显。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看着镜中人影变得越来越陌生,他也是这副相貌,但我明白他是丹枫。

——我也要从黄治先变成马眼镜了,是吗?

——是吗?

我这样问他。他笑了笑,说,你不是有自己的名字,不只是“饮月”了吗?

他又指着镜面里倒映出来的器械: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再度回过神,镜中的人不再是丹枫,甚至不是饮月。青色的龙角隐去,齐腰的长发剪断,包括持明特有的尖耳朵也变得和普通人类一样圆润。

我凝望着“丹恒”的眼睛,而作为铃声的乐曲在此时放到最后一句:

你清澈又神秘,像贝加尔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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