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晨钟长鸣,惊起林间栖息的飞鸟,振落纤草凝聚的露珠,久久未停息。
这钟声与梦境所听重合。
恍惚中江执好像还在寺庙祈福,可祈福的原由在睁眼的那一刻被抹去。脑海中只剩些许模糊的画面——寺外的沉重余晖从大门而来,照亮佛像的金身和单薄高挑的虔诚背影。
未承想他在梦中竟还有如此诚心祈求的时候。
他不大信这些,先前的护身符对他而言只是多了份祝愿的物件。他托人去求,只是因为他对任何寺庙道观都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内心深处,他信自己更胜过信那些飘渺外物,却总能在此处寻到片刻宁静。
他皱着眉从臂弯中抬起头,还未从那场梦中缓过神来,下意识揉了揉在梦中跪了许久的膝盖,目光迟缓地寻找身边的人。
天已经亮了,桌上的红蜡溢出烛台已然凝固。他睡了大概有一个时辰,睁开眼施长信没了踪影,只剩李长兴孤零零坐在门口。
看着李长兴的背影,他心中陡然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今晨本是他们约好的日子,后山有一块空旷静地,很适合离别。
江执问:“长信呢?”
李长兴听到动静回过头,语气平静:“你醒啦,再睡会儿吧,长信哥哥去城里了,没这么快回来的,他说哥哥可能会在那儿。”
李长兴越说声音越微弱,逆着光让江执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看到落了一地的裙裾,无心打理而凌乱的发髻,膝上的瘦到骨节分明的手攥握成拳,倔强又胆怯。
本以为这几日他们已经接受李长流死亡的事实,现在看来也许是强装坦然。
江执望着她:“什么意思?”
因为忐忑,指甲陷入掌心的皮肉,李长兴嗫喏道:“我们,能不能再等等,不要这么快把哥哥送走,好不好?”
见江执不说话,她急急站起身。像怕受训也咬牙坚持的小孩,低着头始终不敢看江执,说:“哥哥说不定还在牢狱和客栈徘徊,我们能不能再等一等,等长信哥哥把他带回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了尸体还有魂魄……人最擅长给自己找个盼头。
旁人不要的魂附死体,却是李长兴梦寐以求的机会。心中早有预想,本就知道哥哥或许活不久了,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坦然自若地面对,却还是敌不过心中的不舍和私念。
失落的心一遍遍告诉自己,哥哥原本不会死的……哥哥本就不会死。如果不是许府蛮横,三番五次害哥哥被囚,他好好地待在他们身边,怎么会死?!
明知所求虚妄,但还是不想潦草收场。有一线希望都要牢牢抓住,这本就是他们,当初不也是这样抓住了成戌抛出的稻草吗。
江执叹了口气:“我们可以等到天黑,但如果他回来,还是找不到呢?”
“那就不找了。”
“真的只是这样,就可以了吗?”
现如今施长信连治病的事情都可以放到一边不谈,如果他没有找到李长流的魂魄的话,真的会让李长流的事情就这么过去吗。
李长兴尚且不信李长流死于非命。施长信这样一个连李长流入狱都要一报还一报的人,能如官府所说,将他的死归咎于无法追责的飞来横祸吗?
更何况他只是去找人的话,为什么不告诉他,两个人找不比一个人快。选择独自悄悄下山,真的不是因为还有别的谋划?
幸好他早让小王八跟着施长信,无论如何都能有个帮手。
她颤了颤,仰起头鼻尖微红,眼眶湿润回答江执的话:“真的,找不到就不找了。”
江执走近,俯身按住她瘦弱的肩膀:“长兴,过去的事情没有办法挽回,或许你哥他已入轮回道,我们也该……”
“可我还是放不下,我只有哥哥这一个亲人,是他们把他害死了……哥哥本就病重,还被打被关,被诬陷。他们不把我们当人,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落下,落在地面形成一片片泪花。穷途末路般,她不再隐瞒,破罐子破摔道:“找不到哥哥,我就先杀了他们!我要他们偿命,以慰哥哥的在天之灵。”
江执久久无言。
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若他们执意复仇,江执不会阻拦。他只是不希望他们为此再付出任何代价,他真的不想再有人倒在鹊城。
十五六七,本该是恣意的年纪,而不是在仇恨的苦海中沉溺。
晨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屋外静谧无声。
江执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清泪,询问道:“那等施长信回来,我和你们一块查他的死因,然后把真凶缉拿归案,还他一个公道,好不好?”
李长兴沉默一瞬。
如长信哥哥所说,他们不是一路人。几次涉险,他宁可自己吃亏,也避免露出爪牙。可他们不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是睚眦必报的人,也从一开始喜欢做暗耍手段的小人。
施长信确实是去找人了,可今日若空空而返,施长信就会去探好路,他们会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去鹊城复仇。
前路是脏水污河,她不想拖江执下来,也不应该这么做。
“查不清的,就算能查,我也等不起。”李长兴哽咽着,轻轻摇头,“包裹里是我们能报答你的全部东西,如果明日我们没回来,你就走吧。我们不会连累你的,你也不要再为我们做什么了,对不起。”
她不说,江执也已经猜了个大概:“我陪你们去。”
无论出于委托,还是情谊,他都不可能让两人独自冒险。
李长兴怔怔抬眸,手里还抓着江执的手帕,闻言泪水涌动,一个劲地摇头还想说些什么,被江执按了回去。
那双大手按在她的肩膀,给了她许多的安全感。她不再动弹,视野模糊中,李长兴余光看到屋正中死木般的人,又是一阵心酸苦涩。
归根结底,还是李长流的死亡太过突然、莫名,叫人毫无防备……叫她费心搭建的,没有哥哥的以后轰然倒塌。
只剩一个“如果”的念头在心底滋生壮大。
这几日不眠不休,又哭了一场,这双杏眼又红又肿,嘴唇干涩起皮。江执挥去心中另一双眼睛的影子,拍拍她的肩,起身要给她倒水。
屋外冷风簌簌,扑面而来。席卷在风中的不是烛火气,不是檀木香,更不是山中草木清爽的气息,而是一股刺激、令人晕眩的气味。
有人——
心中警铃大作,江执停住动作,冷眼看着和往日一样的空地。
他将李长兴拉至身后独自去探探究竟。几乎就在一瞬间,屋顶跳下一个蒙面男子,他袖中拉张到绷劲的暗器顷刻射出,江执眼疾手快,拉着李长兴后退躲闪。
两人为了躲过伏击,离敞开的大门远了好几步。在他们躲避的时候,两侧大门砰然紧闭,薄窗外人影绰绰。
潜伏已久的计划得逞后,来人立即将他们困在屋内,门紧紧锁上,不断往门口泼洒火油。
明亮的火光从屋后蹿起,电火行空般跟着早早布下的火油蔓延开。热气升腾,烟雾滚滚,小屋四面木墙顿时变成不可触碰的火海。
江执起初以为这是大火引起的浓雾,但他很快发觉气味不对,这分明是致人昏迷的迷雾。屋外的蒙面人生怕他们还有力气逃,卯足了劲要致他们于死地。
江执把李长兴留在安全的地方,再用茶水灌湿手帕,让她牢牢捂住口鼻。她乖乖照做,贴着李长流的棺木,脸颊被烧红,心头狂跳不止。
转眼间,这小屋宛若火烧地狱,四面墙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火,火势不断扩散逼近,蚕食他们的生路。
屋外是人非鬼,这火也是真的烈火,符纸用不上,江执只得转身去破门。
入眼满是橙黄赤红的火焰,热浪中飞舞的白布很快被点燃,被烧断的布屑带着余烬下落。李长兴反应过来,立即揭下棺木附近的白布,才捡起长凳去砸窗。
两人没有交流,未及深思,还是一致选择尽力护住那个不会再动的人。
门外被人死死堵住,江执拿剑破门也无济于事,他砍断了门闩,还有一人抱臂粗的木棍抵着门。
李长兴幸运地找了一处破口,她奋力砸开那扇窗。屋外明亮的天光出现在眼前,她喜出望外,要呼唤江执。
才发出一个字音,破口外蹲守的人猛地往里泼火油。
火油夹杂着破洞边沿的火扑面而来,好似市集上含酒喷火的卖艺人。
事发突然,她忘了躲避,眼眸一瞬间放大,直愣愣地看着它靠近。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变成火人的时候,本在门那一侧的江执不知道什么时候赶到她的身边,将她一把拉紧怀中。
破口的烈火爆鸣中,还有穿风越火而过的箭矢声。
李长兴一眼未眨,只听到江执有力的心跳声。喷薄而出的火没碰到她,她赶忙挣脱环抱,去检查恩人的伤势。
江执拉着李长兴躲到一破窗的右侧,擦着火而过,身上染了火但并未伤及根本。
房屋内的温度极速上升,两人被热红的脸在铺天盖地的橙色火光中显得更加通红。除此之外,江执没有任何变化,他面容冷峻,松开李长兴后只是淡然地拍灭手臂一侧的火苗。
屋外的人好像有用不完的火油,破口处就像一座小型火山口,不断喷发致命的火焰。
“哈哈哈还想逃。”
炽热的火炉外接二连三地传来冰冷的嘲笑,听声音,大概有五六个人。
就在两人寻求出路的时候,屋外的人还起了争执。
这样大的火,引来了寺庙的僧人。见纵火者光明正大地伫立在现场,胆小些的僧人都悄咪咪躲了起来,生怕被人发现灭口。
这几人的穿着打扮一看便不是官府的人,估计是看到通缉令自发除恶的人。
老僧只当寺庙的隐患终于暴露,硬着头皮出面阻止,以免火势蔓延,伤及无辜。
领头的覆面男子,看上去有三十来岁,眉宇间尽是戾气。
他二话不说把刀子架上老僧的脖子,威胁道:“此事与你无关,这屋子的亏损会赔你的,你要做的就是闭上你的嘴,现在有多远滚多远。”
老僧转着佛珠,正欲解释:“阿,阿弥陀佛……”
领头的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把刀往前送了送:“阿你大爷,滚一边去。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庙还想要的话,就乖乖听话。”
另一道年轻些的声音附和道:“赶紧滚,别多管闲事啊,烧个死人你也要管,信不信把你一块烧了!”
佛家净地口出狂言,纵火杀人。老僧面如猪肝,饶是如此他也只能暂时忍下这口恶气,院外的小僧见此情景,暗暗下山报官去了。
无理无德的人自然没有太多顾及,只要能全身而退,他们哪都敢撒野。就算是官府重地,那些不要命的恶徒也敢招惹。
故此,受命来毁尸的几人蛮横不讲理,只要没人提,他们就当不知道里头还有活人。
有又如何呢,他可都听见了,里头的活人还寻思着害人呢。
他抱起手轻挑嘴角,晃悠晃悠手中匕首,姿态轻慢地想。一并烧死,回去讨个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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