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自懂事以来就知道一件事情。
父王母后为他遍寻神医,一天天灌着难喝的苦药长大。刀枪剑戟、高楼深湖……那些危险的事物一律不能触及,就这样被人小心翼翼地呵护,活像尊易碎的琉璃瓦像。
也,活不过青年。
即便如此,药依旧得喝。
直到婴儿啼哭的嘹亮声地绕着宫殿的房梁,他的药便渐渐停了下来。他可以舞刀弄剑,可以出宫门,去民间处理一些天灾**,甚至可以去战事前线镇守。
药,三五天不喝都没事。
他包裹严实,隔着一层薄纱看摇篮中的婴儿。不能过去,不能触碰,怕过了病气给这娇贵的小小婴儿。
虽然父王母后没有明确禁止他的行为,但他已从二人的神情中解读出他们的犹豫和欲言又止,他心知肚明。
他自发站在一纱之外,眺望他的弟弟。与他留着相同的血液,有半字之差的姓名,却迥然不同。他总是朝气蓬勃的,像夏日的明媚朝阳,充满活力,是父王母后新的希望。
药,断了也无碍。
只不过身边总还有这么一两个惦记着让他按时吃药的臣子,比他父王母后还上心。
朝堂后宫都知道二殿下的出生,意味着太子殿下的陨落,更有甚者还认为他会因为垂涎和嫉妒谋害二殿下。
他闻之错愕,第一次没有阻止对多嘴之人的责罚。
他们是至亲,他比任何人都爱他,并希望他可以过的好。
他的喜爱很纯粹,从他看向自己的一眼就开始了,他怎么可能害他。
太子殿下身边的几位幕僚臣子都知道他的欢喜,那几日太子殿下张口闭口就是弟弟,还张罗着要为二殿下筹备岁礼。精挑细选,劲头十足似乎要从满月准备到耄耋之年。
小殿下周岁这天,太子殿下终于不用隔着三步以外地距离看他。太子殿下小心翼翼抱起和自己长得很像的小不点,唇角牵起一抹笑,嗅到他身上清甜的奶味,感受他在怀中扭动,展示生命的鲜活。
怀中小孩轻扯他左肩衣袖,太子殿下眉心微微蹙起。
……
身躯猛地一下向左侧倾倒,江执毫无征兆地从马车滚落,他骤然惊醒,及时翻身躲开,才没被车轮子压住。
失去掌控往前跑了几步的小黄马被听到动静的施长信拉停。马车稳下来,李长兴连忙赶到江执身边查看情况。
施长信扒在马车边遥望,顺带守着马车,小王八飞身闪到江执身边,急得直打转。
临近旧城谁也没想到,江执会一骨碌从马车上摔下去。
江执同样一脸茫然,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灰尘,在李长兴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回到马车。
两人说什么也不让江执再驾车,半推半就地把江执赶进车厢,再继续赶路。
回到马车厢内,江执心里空落落的,这会儿再无半点困意。
他席地而坐,小王八趴在他腿窝不动弹,江执将脑袋轻轻靠在车厢椅上,看着帘子外认真驾车,抽空小声嘀咕的两人出神。
李长兴:“恩人怎么了,难不成是病了?”
他鲜少生病,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多重山上的那场风寒,躺了有足足半个月。
施长信:“大概是累了。”
他怎么也是个半修,不会如此孱弱。
李长兴点头,若有所思:“若传言是真的。百来年啊,是该注意些,怪我不好,让他操劳。”
突然被尊老的江执:“……”
施长信:“……他曾拜入仙门修习,再不济也比我们强。”
李长兴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噢,有道理。”
不过,施长信忧心的另有其事。
怎么说也是个修仙的人,被人和鬼扰得东躲西藏,半点不反击。明明可以除之而后快,偏偏自己给自己制造困难,能杀不杀,则后患无穷。
如此。看来自己得多杀几个才行。
李长兴了然,那大概是近乡情怯,精神恍惚所致?
修习各门各术也只学了些皮毛,不过近来确实有些反常了。
江执心绪烦乱,方才突然出现在梦中的画面已经模糊,却又好像是真实出现过的,如同发生在他身上,留下的记忆般挥之不去。
睹物思情,无论苦痛美满,他以为渐渐淡忘的过去,如同如影随形的梦魇,始终会随着靠近旧城的一草一木被记起。
心中郁结不散,江执侧头贴紧柔软的椅垫,扯下腰间的安神香囊凑到鼻尖。
闭目,却没有睡。脑子里都是找药和鬼魂的事。
一路沿着荒无人烟的小路走,越靠近旧城,四周居住的百姓就越少,只剩几个壮着胆子的生意人来此处独占一家。
不消三日,三人就到了离旧城最近唯一一个有人烟的客栈。
这是一间三层高的墨瓦棕木客栈,屋外有一圈茉莉缠绕的篱笆矮栏。在一片恶沼荒凉显得十分闲情雅致。
原本此处还有茶馆和驻马店……但后来都忍受不住夜深人静时的鬼哭狼嚎纷纷逃离。渐渐地店家就把茶、饭、住宿一应包揽了。
据店家所言,除了前去旧城的捉鬼师,此处时不时就有几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路过,还会进店花钱喝酒吃饭,故此店家来者不拒,人和鬼的钱都挣了。
天气晴朗,风和阳光都十分舒爽。客栈只有店家一人在柜台忙活,几人靠坐在窗边,饮茶小憩。
江执道:“等进城后你们就在此处等我,我会在城门边留个空口。三日,找到我们要的东西,我就想办法从那儿送出来。”
施长信道:“一起去。”
江执再劝:“里面鬼怪云集,一步踏错可就出不来了,我熟门熟路,还是……”
施长信一句话把江执的劝阻都堵了回去:“我的事别人做我不放心。”
他的毒,他的药。他去合情合理,无人能阻拦。
江执彻底无话,这人心如铁石,坚固晦暗叫人摸不清看不破,一但做出决定真是十头牛也拉不回。
李长兴沉默不语,她想一块去,却又明白自己能力不足。恐拖人后腿,只能保持沉默。
到最后,只能定下李长兴和小王八在城外等候。
“要添茶不?”
江执卸下草帽和面帘,才啜了一口茶,店家冷不丁出现,低头说话,吓得江执险些噎住。
“……”
他们方坐下,刚要得一壶新茶。
店家套近乎的话术显然并不高明,但胜在脸皮很厚,仍笑眯眯地看着三人一龟。
他看上去有三十来岁,发髻高高束起,似乎是嫌热衣襟被胡乱扯开,姿态惬意,俊俏潇洒。
一家独大,看来这老板做得还挺风生水起。
“不用,我们喝完再添,谢谢老板。”李长兴不明所以,还是没让他的话落地上。
而看穿一切的两人默默地看着这店家极其自来熟坐下,自斟自饮。
“叫我行三就好,几位客官也是要进城捉鬼的?”
这条路直通旧城,来这里的人无非只有两种。复仇杀鬼的人和被夺了身躯的,人。
店家行三在这儿做买卖多年,自然一眼看穿他们来意。
李长兴犹豫着,撒了个小慌:“嗯。”
方才那一眼,行三已经把江执的脸看了个遍,竟无半点反应。
因着荒无人烟。来的路上,也没见到什么通缉令,此处恶鬼横行,就连通缉令都不敢张贴到这儿来。
这天下,恐怕只有旧城没有贴上他的画像,最危险的地方竟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只怕是,表象的安全。
店家:“是有寻仇的对象?还普渡众生,见一个收一个?”
没等三人说话,店家一饮而尽。迟疑的目光在兴、信二人间徘徊,摇头又道:“听我一劝,还是走吧。这十年来啊,路过本店前去鬼城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回来的,何必去送命呢。人间大好,风光无限,出去走走散散心,看看阳光明媚,万物盎然,岂不快意妙哉,有什么过不去的……”
唠唠叨叨,跟个老头似的。
施长信斩钉截铁地打断:“少管闲事。”
说了一大堆的店家:“。”
这世间总有劝人向善,放下仇恨和权利的人。虽知每一个走到这里的人总有自己不可割舍的理由,或穷途末路,或放手一博。但还是会有人上前劝你放下过往,回头是岸。
只是没几个人能回头,再回首是更深的深渊。
不过,能劝一个是一个嘛,谁让他生平话多喜欢热闹呢。
店家掩嘴讪笑一声,毫不在意:“口无遮拦,莫怪莫怪,这不是大半年没人来了么,见到人,倍感亲切就多说几句。”
江执:“最近,一个人都没有来过吗?”
店家拍拍胸脯,笃定道,“没有,全是鬼。我都纳闷呢,是不是外头出事儿了,从前还有些报效、报仇的傻子,现在倒好除了你们,一个没见着。”
“………………”
店家察觉到含着冰刃的一眼,笑不见眼通通挡回去。依他看,这些不怕死,一腔孤勇贡献旧城制鬼事业的人不都是傻子嘛。
明知是火坑,还要往下跳,非拼个你死我活才罢休。
暗讽的事先放下不管。
旧城这吃人熔炉本就人迹罕至,加上前些时日,江执被人发现踪迹,传出了封印不稳,百鬼要倾巢而出的事情。世间恐有一乱,未免殃及池鱼,庙堂之远都不管不顾,旁人自然绕道而行。
而那些谋利而来的人,或许已经死在半途。可张辞为什么迟迟不出现,他们不是早就出发了吗?
难道救了自己之后,他们在来得路上也出事了。他二人到底算帮过自己几回,江执不免为他们上了点心。
暮色降临。
旧城封印坚固无痕。江执探完路回到客栈,就看到店家一脸假笑地站在柜台,像具尸体似的直愣愣。他面前站着一个惨白发紫、腐臭溃烂的“人”。
这人似乎刚从尸沟中爬出来的,衣物连着皮肉都腐烂了一些,衣物脏兮兮的,看不出原貌。
他来客栈问路,顺带买客栈一些衣物和香,用来掩盖臭味。还算明亮的双眼巴巴地望着柜台上几碟点心和花茶。
江执看到他咽了口不存在的口水,不过他目标明确,并没有出钱买食物来解馋或裹腹。
而施长信和李长兴占据客栈一角勤勤恳恳地备符,时不时好奇地暗地打量疑似新鲜出炉的人皮鬼。
来人畏畏缩缩地把钱放在柜台上,拿着买来的东西缩着脖子低着头往外走。看上去是个胆小的男人,脸上一小半的皮肉已经没了,从宽大的帽檐看去,头发似乎已经掉光了。
店家脸上维持的笑不住颤抖,招招手,语气熟稔:“客官慢走,好用再来。”
等“人”和掩着面的江执擦肩而过走出门,店家打了个寒颤才松下肩膀。看不出来,店家还怕鬼啊,也不知道这么些年生意是怎么打着哆嗦做下来的。
江执收回投注在那“人”身上的目光。奇怪,方才他去旧城外走一圈,符咒完好,风平浪静,并没看到有鬼从里面出来。
那这只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莫非还有别的路?
江执缓步走向柜台,店家正安抚自己的小心脏。
“……这么害怕,还在这做鬼的生意?”
店家笑道:“身体本能地恐惧无法克制,但生意还是要做的嘛。我一直告诉自己这些鬼生前也是人,没这么可怕。不过说归说,我打小胆子就这么点。”
店家笑眼眯成一条缝,食指和拇指并在一处,比了一条趋近于零的空隙。
……
那看来是挺怕的。
不过虽无法战胜恐惧,但坚持到这一步,已经够有勇气了。
江执点点头:“方才我回来的路上好像没有看见他,这鬼是从哪来的?”
店家慷慨回道:“你看不见他正常,这鬼出了名的胆小,每次抢到皮都要先出城躲几天才敢出现,顶着烂皮出去没几天又回来了,循环往复。”
江执愕然:“出来了,还要回去?”
柜台的香炉飘然升起几缕青烟,这抹气息很清雅,衬得台面一角的茉莉更添幽香。
不过江执还是蹙眉,屏息一瞬,对除了自己身上的其他气味一律感到不适。
店家熟练地拿香薰过的布擦拭男人留下的钱,举到眼前左右看看,语气中有一丝怅然:“是啊,谁知道这些鬼的心里在想什么。还想回去,也许里头也没外人传的这般恐怖吧。”
“你进去过?”
“我?怎么可能,我怕鬼,一辈子也不会踏进那个地方。”店家坦然笑笑。
怕鬼应该是真的,没进过旧城也是真的。却总给江执一种……十分了解旧城的怪异感。
不过,在这里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对周遭的情况知晓一二也正常。
江执打消疑虑不再深问,竟然已经到了这里,不如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
他不再多问,谁知一转身,施长信已经没了身影,只剩李长兴一脸茫然,兀自张望。
江执一下顿然,动身追上方才那只男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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