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春宴还有一个月时间,沈芙蕖暂时将芙蓉小吃摊全权托付给阿虞与花婆婆,另外将酱鸭货的秘方细细配好,分成三十份,托了草市坊的刘寡妇代卤。
如此一来,摊子的生意照旧红火,酱鸭的香气依旧日日飘散在街巷间,倒像是她从未离开过一般。
因为时间紧迫,周寺正将她安排在膳房旁边一间小屋里,又拨了几个膳房杂役供她差遣。沈芙蕖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后,就搬进了大理寺暂住。
大理寺膳房位于衙门西北角,是座灰瓦青砖的独立院落,与牢房仅一墙之隔。沈芙蕖一踏入,便觉此处与寻常厨房大不相同。外院五口大灶日夜不熄,专供衙役与牢饭,东墙墨书“饮食辨毒,犹验尸辨伤”,西墙贴膳夫律“偷勺油者,杖二十”,字迹凌厉,显示威慑。
中院是蒸笼区与面案房,为防止老鼠偷粮,连窗户上都钉着细密的铁网,蒸笼胡乱堆叠,面案上还残留几撮干硬的面粉,显然许久无人搭理。推开内院的门,一股陈年的米面霉味扑面而来,此处存放着精米细面,门上挂着大理寺的铜符,以显重地。沈芙蕖伸手摸了摸小灶台,指腹沾了一层薄灰,这灶台,怕是闲置了数月不止。
沈芙蕖盯着那些炊具,眼皮突突直跳,刑讯烙铁架改制的吊锅,旧杀威棒拼接的砧板,刀痕里还渗着陈年血渍,衙役打人用的的水火棍截短后嵌上铁勺头,就成了炒勺……
这哪是做饭?分明是在重回案发现场。
周寺正没觉得任何不妥,反正自从他调入大理寺,膳房就是这个样子。
“陆大人最恨尸位素餐之人,听说厨子们装病躲懒,当即就革了他们的职。如今就剩这四位。”周寺正解释。
顺着他的目光,沈芙蕖打量着眼前这支“精兵强将”:牢卒老郑头乃是独臂,特长是用脚趾夹着烧火棍。王疱长原是御厨流放犯,左脸刺着字,不阴着脸还好,阴着脸很吓人。哑姑是罪官之女,切脍如飞,但是瘦得像一根豆芽菜,沈芙蕖听她咳嗽几声骨头都要断了似的。剩下一个四十多岁的钱粮书吏,兼管灶台账本,听说常在柴堆后偷酒喝。另外早上拨来的三个杂役都是丢在大理寺门口的弃婴,全是十一二岁的小丫头,个个瘦得似竹竿。
看来,这老弱病残,大理寺膳房是集齐了。
沈芙蕖再一看日常伙食,终于懂得自己的生意为何如此红火了。辰时吃羊肉胡饼还算凑合,午时则是牢丸配藿香汤,戌时是浇豕油的冷淘。牢饭便更是应付,黍米、陈米、砂石混煮的“三色饭”,加上一锅烂菜叶洗锅水,便是草草一顿。
“周寺正,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咱先把这炊具换了吧,我……用着实在不趁手。”沈芙蕖拎起那把炒勺,铁链哗啦作响。
周寺正不想在此逗留,说:“都听沈娘子的!你看上什么锅子,只管找杜书吏支钱。”
沈芙蕖雷厉风行地挽起袖子,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一划:“那好,我这就写采买明细。你们三个丫头去杜书吏那里支钱,铜盆要黄字号商铺的,瓷盘选青白釉,尺寸个数半点不能错。”待小丫头们领命而去,沈芙蕖转身又对王疱长说:“王疱长,劳驾你同我一起,去寻块好场地。”
穿过几重院落,沈芙蕖相中了废弃的明镜堂。此处虽因当年走水烧毁部分梁柱,但青砖地基尚好,而且离膳房不过百步,又有独立院落,最是合适。
五日后,经过彻底洗刷修葺的明镜堂焕然一新。砖地泼了井水反复刮洗,光可鉴人,每块砖缝都嵌着细细的白砂。那些被火焚过的梁柱,能修补的都已补好,实在无法修复的,沈芙蕖特意请来能工巧匠,将焦痕雕成云纹图案,反倒成了别致的装饰。
六扇紫檀山水屏风错落排开,墨色晕染的远山近水分隔出三个区域。主宾区的黄花梨案几上,铺的是靛蓝色织锦桌布,暗纹是细密的獬豸图腾,庄重中透着威严。次席区选用素麻桌布,看似朴素,实则织着暗纹罗纹,触手生凉。侍从区设在屏风后的角落,既方便添茶倒酒,又不显突兀。
至于装点,沈芙蕖摒弃了应时的桃花,而是选了几支苍劲的松枝和挺拔的青竹,插在素白瓷瓶中。松针的翠色与竹节的青碧相映成趣,暗合清廉正直的寓意。
沈芙蕖想,待到一个月后,长安芍药绽放,再取一些白色或青色重瓣芍药,那便算上别出心裁了。墙角沈芙蕖也没落下,搬上几盆薄荷,青翠的叶片散发着清凉香气,微风拂过,松竹轻摇,为这庄严的场所平添几分盎然生机。
至于菜品,沈芙蕖翻遍大理寺的旧档,又拉着周寺正细细询问,总算摸清了每位赴宴大人的口味忌讳。待菜单初定,她特意请周寺正前来试菜。
“今天咱们只试前菜。前菜四品冷盘开胃,取四平八稳之意。”沈芙蕖揭开食盒,香气顿时盈满膳房。
“第一道琥珀核桃,听说刑部尚书牙口不好,特意做得酥脆。”蜂蜜慢熬至金黄酥脆,和小火炒过的山核桃裹在一起,外头再撒一层黑芝麻增香。周寺正捏起一颗,咬下去“咔嚓”一声,眼睛一亮:“酥而不硬,甜而不腻,真好吃!”
第二道是醋芹拌蛰丝,海蜇切得细如发丝,拌上嫩芹梗,淋上陈醋和茱萸油。周寺正夹了一筷子,酸辣直冲鼻腔,呛得他连咳两声,却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够劲儿!御史台那位就爱这口,他那份再多加一勺醋。”
第三道是糟鹅掌,鹅掌去骨,用十年花雕酒糟腌渍,入口软糯弹牙。周寺正嚼了两下,什么也没说,把剩下的全吃了。
最后一道是蜜渍金桔,小金桔挖空填蜜,晶莹剔透。周寺正含了一颗,甜润沁喉,忍不住又拿了一颗:“司业大人痰症重,这道润喉正好。”
试菜完毕,周寺正怔怔地望着眼前精致的四道前菜,手中的筷子悬在半空,竟一时忘了落下。他缓缓放下筷子,突然一拍桌子,震得碗碟轻响。
“妙啊!”他猛地站起身,眼睛亮得惊人,忍不住绕着食案转了一圈,像是要把每道菜都刻进眼里似的。最后停在沈芙蕖面前,双手抱拳,深深作了一揖:“沈娘子啊沈娘子!”
他直起身时,眼角竟有些湿润,声音都微微发颤:“我周某人在大理寺当差十五年,见过多少御厨名家,可像你这般——”他指了指桌上的菜,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既懂规矩,又知人情,还能把每道菜都做得这般用心的,真是头一回见!”
他仰头长叹一声,像是要把这些天的郁结都吐出来似的:“沈娘子,这春宴要是办成了,我周某人往后在衙门里,可算是能挺直腰杆做人了!”
沈芙蕖虽然得意,却不自傲,含着笑说:“周大人满意还不行,还得陆大人点头呐。”
周寺正摆摆手:“陆大人的舌头是个没味的,且他向来不理会与案子无关之事。不过,等菜单全部拟好,照例还是要拿给他过目。”
周寺正走后,沈芙蕖暂松了一口气。可改造厨房的老弱病残,又是一件难事。
不过很快她便发现这四人各有各的长处。比如老郑头对敏锐,对火候的把握非常到位。哑姑刀工好,沈芙蕖让她专管精细刀工,切丝、剁茸、雕花,样样不落。王疱长悟性高,沈芙蕖教过一遍的菜,几乎立刻就能完美复制,他们各司其职,倒是效率极高。
大理寺的差役粗手粗脚,沈芙蕖不得不亲自调教。这日沈芙蕖将十个差役叫到明镜堂“训话”。
陆却才熬了一夜,洗了把脸,出来透透气,揉着酸涩的双眼信步至此,见着焕然一新的明镜堂,以为自己没睡醒,搓了两把脸再定睛一看,还是没变。
“大家一定要记住,传菜时先主宾,后次席;先冷盘,后热菜;汤品必须最后上,避免凉了腥气……”
沈芙蕖的声音传来,将陆却从恍惚中唤醒,他又靠近了几步,只见沈芙蕖一身浅绿罗裙,像支含苞待放的芙蕖,婷婷而立。
沈芙蕖虽然将注意事项全部印在纸上逐一发放,可少不了当面嘱托:“还有,上菜时低头垂眼,不许直视宾客……倒酒只斟八分满,避免洒出……换碟必须用托盘,绝对不能直接用手抓。”
“那几个打哈欠的!对,就是说你!春宴一开,你代表的就是大理寺的形象,代表的是你顶级上峰陆大人的颜面!若是有半分差池,打的都是陆大人的脸。你们应该清楚……陆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吧。”
众人纷纷惊恐点头。
陆却这才想起,周寺正前几天是汇报过这么个事,只是当时自己没在意,不过随口应了声便打发了。若非圣人钦赐,他断不会承接,查案断狱,还天下以公道,方是臣子本分。难道春宴办的不好,那些个酸臭清流会参他一本?
可就像沈芙蕖说的,这确实代表着他陆却的脸面,若宴席有半分差池,怕是要参他个治下无方、有负圣恩的罪名。
陆却这般想着,却又忍不住看沈芙蕖,这么小的年纪,怎就敢接下这等关乎官场体面的差事?她怎么敢的?
他越想越觉头晕目眩,下意识伸手去摸袖中的饴糖,却见眼前一阵发黑,身形晃了晃,险些栽倒。
昨日晚膳不过用了几颗棠梨,喝了两口清茶,此刻胃里空空如也,偏又烧灼得厉害,像是有人拿着火钳在里头翻搅。他勉强扶住廊柱,整个人摇摇欲坠,竟是怎么也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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