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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平北朝贺(六)

鞑靼守军前后只坚持不到半个时辰,就从狼群变成了被冲散的羊群,根本无法对抗左右两边以雷霆之势冲来的明甲骑兵,加之粮草被引燃,浓烟呛喉,只能任人宰割。

阿罗出朝树林冲到半路,见军旗侧方突然又冒出一支轻装劲旅。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遭遇的不是平北都司的地方军,而是阜国最精锐的中军直隶卫队。

“吁,吁。”阿罗出拉住缰绳,“全军停止向前,后队变前锋突出重围,回鹞儿岭。”

他握着刀的手在发抖。

刀柄上的铁环叮当作响。

鞑靼军队的机动性很强,在放弃前中部之后,立刻恢复主动,一路往北边撤退边射箭。

吴清川看着敌人从掌中逃脱,咬了咬牙。

副将问道:“这只老狐狸,打不过居然跑了,将军,我们追不追?”

吴清川道:“追,必须拿下鹞儿岭,才能对鞑靼主力造成足够的威胁。”

两边纠缠撕扯,直到道路崎岖的鹞儿岭。

阿罗出率先占住寨口,以地形优势击退紧随其后的追兵,缓过一口气。

寨口箭矢如雨。

赤峰营无法再前进一步。

吴清川下令全军转换阵形。

两边隔着砂石地对峙。

军士皆灰尘满脸,眼布血丝。

这一刻拼的已经不是力量和速度,而是各自的意志。

——“弓手组装虎蹲。”

吴清川冒着被鞑靼增援部队反击的风险等了一个时辰。

日光渐渐西斜,山谷间刻下一道丹红的细线。

阿罗出登上瞭望亭。

抬头远眺的那一刻,瞳孔映入几点寒光。

“右将军当心!”鞑靼士兵喊道。

铁弹呼啸而过。

啪,亭柱被铅子打穿。

阿罗出被震倒在地,腿骨和木板一起断裂。

木板边缘还冒着热气。

赤峰营的炮弹向鞑靼军队表示出了阜国捍卫权益的决心,击碎了空气中那道隐形的坚冰。

阿罗出是识时务的。

他不能被困在这里,也不敢赌对面这支部队后头是否还有增援,他知道如果此时两国开战,鞑靼将付出巨大的代价,哪怕胜了也是得不偿失的惨胜。

他必须赶回去劝鬼力赤及时撤退。

日暮,阴影笼罩山岭。

阿罗出把辫发甩在身后,往对面看了一眼,大声令道:“撤!”

鞑靼军队在夜幕掩护之下离开鹞儿岭,彻底交出榆木川的控制权。

“将军,他们撤了!”阜**士齐声欢呼,“我们胜了!”

“勿掉以轻心,就地驻扎。”吴清川按住剑鞘,心中复算了一遍日期,下令道,“斥候往前五十里侦查,但见鞑靼主力扬尘,我们再原路退回宣府。”

*

峡谷风声如哭嚎。

阿罗出写下一道血书,连夜让轻骑从独石道送去扣在龙门卫之前的鞑靼主力大营。

*

“什么?”鬼力赤看着羊皮之上点点暗红,眉头紧锁,“他们居然绕后突袭?”

风吹开帘角。

鬼力赤跳起来:“什么动静?!”

侍卫道:“大汗,是营火。”

鬼力赤光着脚走到外面,仔细一听,才相信是火烧木头发出的噼啪声。

各营将军闻讯赶来。

鬼力赤听着纷乱的脚步声,大吼一声,把血书蒙在脸上。

若说之前的那次失算让他愤怒,那么这一次,他直接感受到的是恐惧。

他怕了。

他的叔父阿罗出亦是草原之上出名的英雄,如今却被一支不知来处的敌人打得狼狈逃窜;榆木川失守,他的后路被切断,十余万大军已经不能对阜国构成威胁。

“叔父,我应该听你的。”鬼力赤自言自语,“我输了,不是输给陆洗,而是输给了自己。”

局势逆转,他现在要想的是如何安全撤回独石口以北的草原深处,如何最大限度地保存实力。

鞑靼部将仍热血慷慨,想要与阜国决一死战。

“不能意气用事。”鬼力赤长叹口气,穿好皮靴,拍了拍上面的草屑,“迅速退军,派使者去平北议和,答应陆洗开出的条件,换回亦思将军。”

*

清晨时分,大雁披着朝霞飞过空荡荡的峡谷。

战报从龙门卫一路向南急传平北府。

陆洗站在阁楼凭栏之上,看着飞马踏过行宫门前的大街。

——“报!”

——“鞑靼退兵!”

——“鞑靼主力部队连夜撤出独石口!”

全城军民为之欢庆。

驱除邪祟的鞭炮声声响起。

“来人。”陆洗开怀而笑,拂袖转身,“替我更衣。”

朱漆栏杆留下一道道划痕。

*

十月中旬,两国之间这场影响深远的博弈以阜国获得全胜而告终。

鞑靼派使者前来求和,承诺归还独石口,赔款纳贡,往后五年不得靠近云河源头,不得发兵骚扰阜国边境,不得截断他国商道。

待赤峰营将士平安返回,阜国朝廷同意议和,放还鞑靼左将军亦思。

在朝廷调度之下,北三省新修大小道路数十条,新开关市九处,朝贺期间谈成的诸多生意也促使地方经济蓬勃发展,一眼望去,集市货品琳琅满目,大街小巷呈现出久违的热闹。

陆洗用最小的代价取得了阜国朝廷近二十年以来最大的外交成就,名震天下。

*

十月下旬,皇帝北巡完毕。

圣驾从平北府出发,踏上回京的路程。

平北城中百姓自发送行,万人空巷。

南郊的庄稼成熟,原野宛如披上一件金色的盛装,空气中飘着谷香。

“右相此番功不可没。”董嫣途中问道,“回京之后想要什么赏赐?”

陆洗道:“臣希望朝廷厉兵秣马,早日收复北方失地。”

董嫣道:“那太远了,听阮祎说大湖织染局近几个月进项挺多,反正过去也是你办起来的,以后就继续给你经营可好?”

陆洗道:“臣德不配位,不敢再要更多。”

董嫣道:“我不信,你这人素来精明,真的一点想要的都没有吗?”

陆洗一笑:“实在说有,倒也有,臣想给某人请功。”

董嫣道:“谁?”

陆洗道:“左相林佩。”

董嫣撩起帘子,瞧了瞧陆洗的脸。

陆洗弯腰道:“树大招风,臣这点心思,还望太后体谅。”

董嫣道:“明白是明白,林相镇守京城亦有功劳,当与你一同封赏,然而他祖上封国公爵位,如今又是当朝宰辅,已位极人臣,我都不知道还能赏他什么。”

陆洗勾了勾唇:“太后如果信臣……”

风吹麦浪,说话声渐渐远去。

*

京城,灯火夜初明。

东长安街口人流熙攘。

米糕的醇香混着桂花芳香飘来,勾起一丝世俗的**。

林佩让车夫去店铺里买三笼来。

他刚才处理完京城大小事项,还没吃晚饭,想用些点心。

不料马车还没停下,店东家就把米糕送来了,不多不少正是三份,热腾腾的用竹笼装着。

林佩温和地笑了笑,掏出茄袋要付钱。

“相爷,就因为你几十年如一日在我家买米糕,我这分号都开满京城了。”店东家连连鞠躬,说什么都不肯收钱,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小的一家都记着你的恩情。”

林佩闻之有些恍惚。

他小时候在这里买,长大也一样在这里买,未觉时光如白驹过隙。

京中人情复杂,捷报传到之后,各方对于陆洗所取得的成就的评价并不像平北当地清一色是褒扬,如宗人府仍持批判态度,说陆洗投机取巧,是用社稷安危为赌注博取个人功名。

林佩位于中枢,何尝不明白其中利害。

朝堂权势此消彼长,他这几日若再不出手,等陆洗回京势必封爵,又得户部和工部支持,尽掌营缮都水屯田军器之事,他就很难再动摇其根本了。

回忆年初,陆洗刚到京城,朝中尚无人服气,可才一年不到,这末流出身毫无根基的人,凭着非凡的胆识和干练的手段克服重重困难,竟真的办成了连他都无法想的前无古人的盛事。

他不得不承认——陆洗能得今日地位,不是运气好,而是有惊世之才华。

如此惊世才华,要么重用要么杀之以绝后患,可无论是哪种结局都应由天家圣裁,他若出于一己私心让明珠蒙尘,让阜国凭白损失一个大才,后半生亦不会好过。

思来想去,唯有以身入局,方可解此困境。

林佩想着这些事,回到府中。

一进门就听到孩童银铃般的笑声。

院子里比平时多点了几盏灯笼,人影来去,显得分外热闹。

林佩才得知胞弟林倜从浙东回来了。

林家有三子。

长子林佰承袭爵位,负责管理林氏宗族日常事务,赡养母亲孟氏;二子林佩以身许国,不用顾家;三子林倜在浙东织染局,虽没什么造诣,也算能挣点儿钱补贴公中。

“林知行。”林佩走过月洞门,清了清嗓子,“你好大的主意,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哥。”林倜抱着柠儿,身上青色官袍还没脱,双肩落满细碎的桂花,“你荣升相国,我应该当面恭喜,可惜回来迟了,给你赔罪。”

林倜的五官与林佩有几分相似,独是眼角长着一小块海棠花形的红色胎记。

兄弟虽一母同胞,经历却大不相同。

林倜从小受家中溺爱,长大成了京中有名的纨绔公子,有歌舞、器乐、蹴鞠、马术、登高等诸多爱好,到浙东任上不久,他与一名青楼女子相识,意外生下了柠儿。

孟氏闻讯,说什么都不让那女子进门,只派人去把柠儿抱了回来,放老宅给林佩当养子。

此事当时的确是耽误了林倜的仕途,致其九年不得考满,但这之后,林倜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流连风月,一心实干,贴补着京城两边的家用。

林佩道:“母亲和大哥那里去过了吗?”

林倜道:“白日去过公府了。”

林佩点头。

林倜道:“只是柠儿这小子平时没少打搅你吧?”

柠儿扯了个鬼脸,跑了。

“他很聪明,还教我种豆芽呢。”林佩平和道,“两年未见,你我兄弟说会儿话。”

茶点上桌。

林倜看到米糕,立即伸手拿,笑着调侃:“哥,你对街口那家蒸点铺子真是从一而终。”

林佩道:“嗯。”

林倜道:“照此看来,这两年你和大哥也还是不怎么往来。”

林佩谈起这事,叹口气道:“老生常谈,你大哥怨我的多了,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

林倜道:“别放心上,咱们林家子弟凭的都是自己的本事,哪个认真指望过你?”

林佩道:“这话听起来更像是骂我。”

林倜道:“我可不敢,是你自己心虚了。”

林佩起身,面向窗外的一轮圆月,背过手:“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桂花香引来蝴蝶在瓷盘边逗留。

“这趟回来是为到工部交办一些公文。”林倜洗茶浴壶,“年初我们浙东局引入的大花楼织机使妆花缎产量显著提高,明年想多建几间作坊。”

“好是好的。”林佩想了想,叮嘱道,“还要谨慎些,尤其不要跟右相扯上瓜葛。”

“我可是你的亲弟。”林倜笑道,“我能不知道你和右相如水火难容吗?放心,绝对不会和陆家扯上一丁点关系。”

“他最擅长与人结交。”林佩道,“你不去扯他还不够,得防着他来扯你。”

“好好好。”林倜道,“知道了。”

水在壶中轻轻晃荡,激发出茶叶的清新。

兄弟二人又闲聊了一阵子,林倜答应林佩在京城过完年再去浙东,多陪母亲孟氏一段时日。

*

仲冬之际,后湖烟波浩渺。

湖边成片的田野已收割完毕,尽覆盖着一层银白的薄霜。

太平门楼张灯结彩。

大红灯笼照着琉璃瓦,将城门装点得华美如画。

文武官员一齐躬迎皇帝北巡归来。

分享一段我很喜欢的对《道德经》中“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的感悟:真正的高人,阳光下能变成孩子,风雨里则是个大人,这便是无相,无相亦生众生万相,披锦衣可镇朝堂风雨,着布衣能饮市井浊醪,遇圆则圆,遇方则方,见人变相,清醒通透,活得像流水一样,此谓天下无敌。

[猫爪]本单元到这一章就结束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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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平北朝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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