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权夜里发起高热来,谢弼一直守在桓权身侧,又是放血,又是按-摩,直到将近天明时,桓权的体温才恢复正常,谢弼擦了一把额头的虚汗,松了一口气,听着桓权-平稳的呼吸,笑了。
守了桓权一-夜,又历经了一番生死,但谢弼一丝困意也无,只觉心乱如麻。
拨弄着火堆,谢弼想起这一年来和桓权相处的点滴,一直以来,他都是引桓权是个知己的。
这世间知心人难得,桓权的广博犹如一池源深不尽的春水,能够包容并理解他所有的思想,他曾庆幸自己能够遇见桓权这样一位知己。
可这位自己如今却有着这样大的秘密,谢弼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
因为引为知己,所以无所顾忌,勾肩搭背,举止亲密无隙,饶是谢弼再怎么不在乎俗礼,有些行为到底还是过界了。
但比起这些,谢弼更为心惊的却是桓权所为之大胆。
世人都叹桓权言行谨严,言行举止合乎于礼,昔日谢弼也曾称叹,桓权无一言无一行不合乎礼,如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
桓权所谓之有礼恰恰是无礼,其所作所为恰恰正是乾坤颠倒、纲常崩坏的表现。
谢弼苦笑着,枉他平素自以为自己行为放诞,不拘礼法,现在倒是真正遇上了不拘礼法之士了。
谢弼平素最是厌恶虚伪之人,他讨厌礼法,正是因为在这乱世,个个都是口中仁义礼智信,做出的都是道德败坏,颠覆纲常伦理的事。
表里不一,礼法成为这些人的伪饰,他们愈是强调礼法,他便愈是觉得这些人的可笑。
可此刻对于桓权他却没有半分厌恶,尽管他不知道桓权这样做的目的。
谢弼相信一个和自己相交日久之人,必不会是那等寡廉鲜耻之人。
谢弼还在那里胡思乱想,桓权却醒了。
见谢弼盯着火堆发呆,强撑着胀疼的额头,坐了起来,发出的声音惊动了谢弼,谢弼原本想伸手扶一扶的,伸-出的手因为顾忌又收了回来。
“这是什么地方?”
一动就扯到了伤口,桓权倒吸了一口冷气,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盖着的衣服,是谢弼的外衣,就要将衣服还回去。
“你披着吧,你受了伤失血过多,比我更需要。”
桓权的确感受到左肩的疼痛,仔细回想着,倒记不清是怎样受伤的了,想来可能是在混战中受伤也不一定,她倒不在乎这个,将谢弼这样说,也就将衣服披上了,她的确觉得格外有些冷。
“是你给我包扎的伤口?”
谢弼尴尬地点点头,他的目光有意避开桓权的审视,不知为何,面对桓权他莫名觉得心虚。
“谢谢。”
桓权表达了感谢,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此刻她还是觉得头晕脑胀得很,但此刻的她还有很多事要思考,尽管全身乏累,还去强撑着没有躺下。
桓权不确定谢弼有没有看到什么,但若是谢弼,桓权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以谢弼的品行,就算是知道了什么,他也是不会主动说起的。
“你现在需要的休息,天还没亮,要不你再睡一会儿。”
两人都沉默着,谢弼偷偷瞥了桓权一眼,火光映照下的桓权面色发红,将桓权揉着额头,谢弼知道此刻的桓权并不好受,许久,他到底还是开口道。
“不了,我昏迷了多久。”
“一天多的时间。”
“也不知道叔彦兄他们如何了?”
桓权长叹一声,似乎是在喃喃自语,但谢弼知道桓权实际上是在转移话题,谢弼接过桓权的话,道:
“应该已经脱险了吧。”
三人待天光熹微时,便已经启程离开了,尽管桓权仍旧没什么力气,但三人都知道,荒郊野外并非久留之地。
桓权强撑着站起身,却因失血过多而眩目,身子摇晃,谢弼眼疾手快,扶着桓权坐下,蹲下身去,背过身,道:
“上来,我背你。”
桓权有些狐疑看着谢弼,谢弼素来体弱,又一-夜不曾歇息,她担心谢弼是否背得起她。
谢弼似乎看清楚了她心中所想,脸色微微泛红,似乎还有些恼怒,道:
“士衡疑我?”
“自然不是。”
“我虽不事生产,却也不至于连背你的力气都没有。”
谢弼到底还是解释了一番。
桓权没好意思别开了谢弼戏谑的目光,嗫嚅道:“我知道。”
桓权一向要强,不愿在人前露-出柔弱,大多数时候她都是那个周全体贴之人,如今让旁人来照顾自己,对于桓权来说确实一时新奇,甚至会觉得几分羞赧。
桓权极不自然趴在谢弼背上,谢弼的脊背算不上宽阔,甚至有些瘦削,并没有多少肌肉,似乎只是空有一身筋骨。
平日谢弼宽袍大袖、峨冠博带,直觉其人仙风道骨,却不曾想起身躯如此单薄,似乎只需要稍一用力,便能轻易折断。
桓权自然而然伸-出手搂住了谢弼的脖颈,将自己完全托付给了谢弼,谢弼身上有种常年氤氲着的药香,纵使是在风餐露宿之中,那股淡淡药香也是若有似无的。
风吹动着谢弼的发丝,扫到了桓权的脸上,痒痒的,桓权的心底那道防线在日久的相交中一点点卸下,她心底隐秘的角落中滋生着最本初的情意。
桓权觉得这个姿势着实有些暧昧了,在谢弼的脊背上,她可以轻易俯视着谢弼的五官,他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神情。
谢弼的姿容的确是好看的,却并不会让人觉得柔媚,五官单看似乎都不怎么出挑,合起来却是宛若天成,只是比起容貌,那股少年人独有的倨傲狷介才是最吸引人的。
世人都道谢弼狷介,可桓权却觉得这正是他不同于其他世家子弟不同之处。
谢弼为人,但求一个“真”字。
他傲上却不倨下,虽出身世家,对待庶民却是一贯平和友善,待友以信,待人以义。
能和谢辅嗣结交为友,桓权深觉为平生之幸,只是时日久了,心底总会生出几分若有似无的旖旎来。
谢弼背着桓权行走于旷野之中。
谢弼心中有着太多的疑问,可他并不想去追问,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没有窥-探人隐秘的癖好,更何况桓权是他引为知己的人。
期间三人一直无话,桓权心中总是疑惑谢弼是否已经知情,偷偷看了谢弼好几眼,将谢弼都神色如常。
难道辅嗣并没有发现?
桓权在心中疑惑,想着自己的伤口是在肩膀上,再加上有斌儿看护着,或许辅嗣并没有发现。
辅嗣虽不似自己家学严明,但他自幼通学老庄,清心寡欲,与女子交道并不多,常年混迹于山水之中,对于男女之别并不清楚,只是一次上药未必就能看出什么来。
这样想着,桓权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何心竟然会有一丝失落。
竟然不由开始期待起谢弼知道她身份时的反应了,她女扮男装十多年来,也曾想象过若有一日身份泄露会是怎样的场景。
若是辅嗣,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一个足够自矜自傲的人,若是得知自己一直以来倾心相交的知己会是位女娘,该会露-出怎样惊讶奇异的表情呢?
这样想想,竟觉得是件极为有趣的事情了。
几人走了大概三个时辰,已经是正午时分了,正是阳光毒辣的时候,谢弼扶着桓权到阴凉处休息。
桓权还是觉得头晕,便靠在谢弼的肩膀上小憩,谢弼这一路背着桓权还不觉得有什么,此刻被桓权一靠,心跳猛然加速,耳根火辣辣的。
摸了摸桓权的额头,发现微微发烫,将刚刚在水边搜集的一竹筒水给桓权润了润嘴唇。
桓权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头晕得很,方才闭上眼睛而已,她估摸着自己大概是有些中暑了,想起这个时代因为风寒而去世的人不在少数,桓权心底升起一丝惧意。
虽然她此次决定游历北地时,是已经做好发生意外准备了的,可若真的因为中暑就死了,桓权绝对不会甘心,
想起自己此生这十数年的努力,寒来暑往,从不曾有半刻懈怠,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声名,她是绝不甘心的,她还没有做出一番事业来,还没有在这个时代留下痕迹。
在这样一股强烈的不甘心中,桓权睁开了眼睛,正好对上谢弼的眼睛,心神忽然一愣,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随即速度又加快。
谢弼没想到桓权会这时睁开眼睛,当他听到桓权呓语时,心中就觉得不妙了,正在想办法给桓权退热,刚刚才放完血,正要将桓权额头上的湿帕子取下来,桓权就醒了。
四目相对间,谢弼本能地后退了半步,避开桓权的目光,道:
“你醒了,好受些了吗?”
桓权点点头,发现自己的整条手臂都有些刺痛,掀起衣袖一看,通红一片,谢弼忙解释道:
“刚刚你发热,我……”
“我知道,刮痧,多谢。”
桓权原想起身作揖,奈何身子实在没有力气,只得尴尬地对谢弼笑了笑。
谢弼虽然不知道“刮痧”到底是什么含义,但把那个没有否定,只是道: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当日-你不曾弃我而逃,今日我自当救你,便是你我之间没有交情,就是不相干的过路人,我也是要救的。”
桓权自然相信谢弼的话,他的品行就是如此。
这时斌儿已经自前方探路而归,她告诉两人,前方四十里处有个小村子,可以暂时借宿,同时她掏出两块饼子来,递给桓权和谢弼二人。
北地因为常年战乱,已经很久没有货币流通了,就是有货币,也是前朝所发,百姓大多不过是以物易物,民生凋敝如此,桓权也只能是长叹一声。
相比南方,北方实在是凋敝太过,南方虽然政局混乱,但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还是相对安稳的,朝廷也发行过几次货币,总而言之,经济还是比北方略微强上一些。
斌儿用身上的配饰换了些干粮,所谓的干粮,不过糟糠制成的,里面还混合的有野草和树叶,但乱世之中,有得吃就已经难得,还讲求什么生活品质呢?
桓权其实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勉强自己吃了半个。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桓权的体力恢复了不少,在谢弼的搀扶下,三人朝前方的村子赶去。
到达村子的时候,月已东升,几人匆匆找了一户人家借宿。
经过几日的奔波劳累,几人很快就进入了睡眠,一-夜无语。
三人在村中休息了三日,谢弼利用这一日在村中行医,这些村民何曾看过什么大夫,哪里知道什么医药,有什么病,什么痛,不过是一日一日挨着,或者求神问卜。
谢弼的出现对于他们而言就好像是神仙下凡,偏偏谢弼相貌秀丽,又多服寒食散,竟然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谢弼原本对于这些磕头称神仙的了还解释一番,后来见阻止不了,也就任他们去了。
桓权的身体经过几日休养,已经好了不少,只是还有些体虚,倚在门口,看谢弼为这些人把脉问诊,笑道:
“如今我算是孙伯符何以杀于吉了。”
“公子在说什么?”
斌儿端着药,听见桓权的话,笑问,桓权摇摇头,并没有多作解释,接过药来一饮而尽。
谢弼为眼前的农夫正骨结束后,看向桓权道:
“这么说,士衡以为我也见死于非命吗?”
“不是,是觉得辅嗣或许当真可以修道成仙也不一定。”
“何以见得?”
“直觉。”
桓权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说着。
谢弼通岐黄之术,又的确有修道的心思,他日身亡之后,或许还真能被成个“真人”。
桓权也觉得自己太过放飞自己的思想了,自嘲地笑了笑。
几人告别了村中,踏上了前往洛阳的路途,在途中他们遇见了钟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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