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行至洛州,天色将晚,几人借住于一处塢堡当中,塢堡主人是一位姓吕的豪强所建。
塢堡主人热情地招待了桓权几人,听闻几人是从江南来的,更是设下盛宴,宴会当中有歌舞助兴。
桓权一行人在北地也见过不少塢堡,塢堡内秩序井然、民生安乐,但像此处歌舞升平的却是少有。
桓权欣赏着乐舞,与坞堡主人寒暄着,对于上前侍奉酒水的歌姬含笑点头,道了声谢,舞姬却是受惊地将酒水洒落一地,桓权还未说什么,舞姬就慌忙叩头请罪。
桓权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坞堡主人,见其刹那间变幻的脸色,忙执盏笑道:
“原是我手滑,倒不关美人的事,还请郎主莫要计较,在下自罚一杯赔罪。”
坞堡主人吕安见状也不好计较,道:
“桓二公子客气了。”
厅内乐舞虽精,娉婷袅娜,桓权眼中瞧着乐舞,思绪却飞转万千。
忽然眼神瞥到了谢弼,正与谢弼目光相对,谢弼慌忙移开目光,端起漆盏饮酒遮掩,桓权心下奇怪,却不以为意。
谢弼屏退身边的舞姬,他素来不喜繁华喧闹,也厌烦于宴会歌舞,只是碍于宾主之别,才强压着内心的烦厌,勉强饮酒。
只是脸色始终冷若冰霜,不发一语,对于厅内娇娆的舞姬只是低垂着眉眼,忽然听见桓权的声音,才好奇地看过去。
许是烛火晦暗,饮酒后的桓权脸颊微微泛红,聚精会神欣赏乐舞时,偶尔流露的旖旎之态,眼波流转似秋水浮月,谢弼不由看呆了,忽于桓权朝自己看来,四目相对。
谢弼有种做坏事被发现的尴尬,慌忙移开目光,低头饮酒做遮掩。
再抬头看过去时,谢弼发现桓权正盯着跳动着的烛火愣神,不知为何,谢弼心中竟会有种难掩的失落。
他大概是在期望着什么,却又准确地害怕期待变为现实。
宴席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谢弼便坐立难安,索性起身告辞了。
吕安不在意地让谢弼任其自便。
自看到这一行人,虽桓权一行人自述是来北地经商游历的,吕安却并不相信他们的说辞。
桓谢这两个姓氏意味着什么,饶是吕安这个北地豪强也是心知肚明的,世家公子四方游学,不愿透露身份,吕安也乐意陪他们演上这一出戏。
而钟氏一族也是南朝显赫世家,更何况钟雅的气度、年龄,只怕早已出仕。
吕安能在这乱世,守得这一块安乐之地,自然是有自己的独到之处的,他拿出上等招待宾客的礼仪来对待桓权一行人,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若是南下,能有一栖身之所。
吕安培养歌舞乐姬,用来招揽过往的达官显贵、豪强氏族、胡人部族,收买人心,献媚讨好,再加上四方坚壁清野,他也能守得一时安宁。
毛舒抱着琵琶随着一众姐妹入了厅上,衣香鬓影,娉婷娇娆,坐在角落里,低眉信手弹着手中的琵琶。
她们这些歌妓都是乱世之中达官贵族豢养的,身份低微,命如浮萍,饶有倾城之貌,也不过是价高些的礼物罢了,被转手送了太多次,毛舒早已麻木。
心绪纷乱,手中的琵琶音也不由乱了起来,“铮”的一声,原本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毛舒回过神来,脸色煞白,她偷偷看向了上首坐着的几人,好在这些人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毛舒忙收敛起思绪,认真弹奏。
一曲罢,毛舒抱着琵琶低眉垂眼立在下首,等待着几位贵人的挑选。
毛舒还有些惊魂未定,等了片刻,今日的贵人竟然并不需要歌妓侍候,正要随着众姐妹一同退下时,毛舒突然听到一少年道:
“曲中觅真意,身世若浮萍。不知看看弹琵琶的是哪位姑娘?”
毛舒原本以为自己弹错音无人注意,忽然被贵人点名,原本苍白的脸庞愈发煞白,慌忙跪倒在地上,一时间,毛舒想起前些日子因为跳错节拍被当场打死的姐妹,那鲜血淋漓的模样至今还在自己的脑子挥不去。
毛舒感觉到自己的力气一下子被全部抽走了,她几乎是瘫在地上的,甚至连呼吸都成为一种奢望。
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似乎很长很长,又似乎只是一瞬,她眼底映出一片湖青色的裙裾,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递到自己面前,一个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又似乎近在咫尺。
“姑娘,可以再弹奏一曲吗?”
毛舒震惊抬起头,见到的便是一位儒雅坚毅的青年,毛舒惊惧的内心被这样沉静的目光注视着,也渐渐平静下来,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雅公子既然喜欢,你便留下来清弹一曲。”
“是。”
毛舒抱着琵琶坐在下首,敛目凝神,悠扬琵琶语再次响起。
一曲罢,毛舒退了下去,在起身的时候毛舒偷偷看了一眼刚刚请她弹奏的那青年,剑眉星目,心神怦然一动。
在胡人盛行的北地,少有这样儒雅的青年,毛舒甚至生出几分绮愿,若是能得这青年的青睐,她是不是就能逃离这是非之地。
从宴会厅堂离开,小姐妹们早已回到后院当中,毛舒不想那么早回去,整个府中都只会让她决定窒息憋闷,毛舒站在回廊之上,想起自己漂泊流离的身世,不由悲从中来,落下几滴泪来。
毛舒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背后将她抱住,毛舒受惊要逃开,奈何对方力气太大。
美人落泪,当真是惹人怜爱!”
毛舒发现眼前这个男人她并不认识,或许是席上的客人,对方衣着锦绣,举止轻浮,在她身上随意抚摸,完全是当她是个玩物。
毛舒挣扎着想要逃离魔爪,奈何对方的力气太大,毛舒四下张望,廊下虽有侍卫,但早已对这种现象见怪不怪了。
宾客与舞姬嬉戏,本就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毛舒心中绝望,却也渐渐放弃了挣扎,她心底很明白,被蹂躏、被残害是自己的宿命。
她不该因为那一瞬间的温暖而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就在毛舒放弃挣扎,任凭身上之人为所欲为之时,毛舒感受到身上那具恶心的身体从自己身上离开了。
毛舒睁开眼睛,恍惚之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刚刚那位郎君竟然真的出现将她护在身后,并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自己身上。
“你是谁?”
刚刚被踢了一脚,疼得满地打滚的男子,在缓过来疼痛后,开口就是质问,钟雅冷哼一声,道:
“滚!别让我再看到你,否则取你狗命!”
“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对方凶狠地威胁,钟雅只是冷冷地看着,这时候桓权和吕安也出来了,桓权一见眼前这情况,心中便已猜到发生了什么,来到钟雅身边,对已经吓蒙的毛舒道:
“姑娘,别害怕,一切有我们。”
吕安暗自在心底叫苦,他没想到这两人会因一舞姬起冲突,两方都是贵客,一位是他高价豢养的门客,一位是南朝世家公子。
若是论亲,吕安自然会偏向自家门客,可瞧钟雅这态度,便知是不可能相让的,吕安恶狠狠瞪了毛舒一眼。
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歌姬,还给他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
毛舒被主人凶恶的目光一瞪,吓得直朝桓权怀里缩。
吕安心中烦躁,却还是赔笑对二人道:
“不过是一歌姬罢了,是我招待不周,二位若是喜欢,我可另择三五佳丽,向二位贵客赔罪。两位都是当时之豪杰,何必因一女子伤了和气。”
“豪杰!凌辱弱女子的豪杰,我可当真是第一回听说!”
“你!”
说着就挥舞着拳头,就要朝着钟雅脸上揍,却被钟雅伸手将拳头截住了,叫他前进不了半分,同时钟雅一脚飞踢出去,正踢在那人的小腹处,那人被掀翻,又被钟雅揪住领口,朝着那人脸上就是几拳乱打,直打得对方哭爹喊娘。
吕安见状忙上前劝解,心中对于钟雅也不免恼恨了几分,碍于对方身份和展现出的武力,也只得强忍了。
钟雅一把将那人丢在地上,那人如同烂泥一般在地上哀嚎,吕安一个眼神,立马就有小厮上前将那人抬了下去。
“雅公子若是喜欢此女,老翁就将此女赠与公子为妾,公子又何必大动肝火呢?”
钟雅看了吕安一眼,拱手作揖,道:
“冲动行事,给主翁带来麻烦了,在下在此赔罪了。若有一切罪责,钟雅愿一力承担,绝不牵连主翁。”
吕安忙摆手道:“无妨!无妨!雅公子客气了。”
吕安面上依旧和蔼,客客气气请钟雅、桓权回客房歇息。
却在桓权等人离开后,脸上露出阴鸷表情,眼神怨毒,当着他的面欺负他的人,真以为这里是南朝吗?
在坞堡,他才是这里的神!
两人回到客房的时候,谢弼已经等着了,见两人带回一巧丽佳人,不解地皱起眉头。
“别问了,路上解释,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
桓权一进屋便对谢弼道,几乎没有犹豫,几人直接奔向马厩,因为是郎主特意招待的贵客,马厩的仆人也不敢阻拦,只能放几人离开了。
奔驰的骏马在地上激起阵阵扬尘,哒哒的马蹄声在幽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桓权将事情大概对谢弼讲了一遍,谢弼倒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毛舒从未想过自己竟然真的有逃出坞堡的一天,恍惚中她只觉自己身在梦中,自己被一个坚实的臂膀包围着,让她可以全身心地去依靠,尽管耳边是迅疾的风声,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被夜风一吹,钟雅也冷静下来了,他也惊奇自己竟会这般冲动,可回忆当时的情形,钟雅并无半分后悔,若是再来一次,他仍会挺身而出。
尽管压根不知道他所救的这女子姓甚名谁,事实上,无论当时受欺凌的是何人,他都会去救的。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本就是钟雅的行事之准则。
大概一盏茶后,吕安安排仆人送有毒的酒水给钟雅一行人,却得知钟雅一行人早已离开,气得直拍桌子,身边之人建议吕安追击,吕安拒绝了。
吕安心底很清楚,钟雅这一行人身份不凡,如今这样,确实是最好的结果。
毕竟若是追击不成功,便是结仇,以桓谢钟三家势力,虽然无法驱逐胡虏,收复失地,对付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坞堡主人还是一件简单的事。
若是不能除根,不如不做。
桓权一行人疾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最终在一片树林里暂歇,几个长随拾了些干柴,生起了个火堆。
几人围坐在一处,火光映照在几人的脸庞上,大家都一言不发,事发突然,但对于经历过几番生死的几人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麻烦些罢了。
毛舒知事情是因自己而起,颇有些歉意,起身后退了三步,郑重其事朝几人行跪拜大礼,倒将几人吓了一跳。
还没等桓权回过神,钟雅早将人扶了起来,道:
“举手之劳,何必行此大礼?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钟雅平日说话虽也是温文尔雅的,却不似此刻这般温柔小意,桓权不由多看了钟雅几眼,再上下打量了那女子一番。
女子眉目含情,灼光艳艳,宛如春日枝头盛绽的桃花,确实美得明艳,叫人一见倾心。
桓权虽是女儿身,却也是爱美之人,更兼此人刚刚受惊,眼中含泪,悬泪未泣,着实是我见犹怜,动人心魄。
“妾身名唤毛舒,兖州谷城人氏。因战乱与家人离散,被人卖至此处。幸得恩人相救,方才得以脱离苦海。妾在此感激不尽,愿结草衔环,以报诸位恩公。”
“毛姑娘,你不必如此。世事艰难,能活下来已属不易,我等也并非挟恩图报之徒,只是如今世道混乱,不知毛姑娘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毛舒闻言有些惊愕,原以为这几位贵公子救下自己,是为了自己的姿色,将自己据为己有,毕竟乱世之中,对于人性,她并没有太多期待。
如今看来她确实是遇见了好人。
好人!乱世之中,这两个字比天上的明月还难得。
毛舒心底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噗通”一声,毛舒便跪了下来。
她想赌一把,赌这几位贵人的良善之心,她知道自己接下来出口的请求有多么过分和荒谬,可她必须这么做。
“贱妾请恩人救救我妹妹!”
毛舒的额头重重磕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她心底充满了忐忑,早已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她知道自己是在得寸进尺,可她没有选择,她必须牢牢抓紧眼前这根救命稻草。
“毛姑娘快请起,有什么话直说就是,若有能尽力之处,我等必定尽力而为。”
钟雅并未觉得自己被冒犯,锄强扶弱,本就是士子应尽之责。
毛舒泪眼婆娑望着钟雅,缓缓讲述了坞堡中的那些腌臜事。
在吕坞堡中有一处四层高楼,名唤明月楼,楼中豢养的就是专供贵人们淫乐的私妓,这些私妓,最小不过**岁,最大也不过十六七岁。
平日会有人专教她们乐舞,以供郎主们宴饮游乐,也会让她们去陪酒取乐,到了夜间,更会专供人淫乐使用。
明月楼几乎每三日都会抬出一具尸体,这些年来,明月楼的女乐都是怀着惊惧度日,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抬出去的那具尸体就是自己了。
而她的妹妹就在明月楼,如今年不过十三,往日有她护着,妹妹还能得一刻安稳,如今她逃出来了,毛舒担心自己的妹妹会惨遭蹂躏,她不能眼睁睁看自己妹妹身处狼窝。
毛舒说完之后,不安地看向钟雅。
钟雅皱着眉头听毛舒描述着明月楼中的情形,蓄养私妓这件事,对于世家大族来说实属平常,乱世之中,命如草芥,更不会有人在意那些俳优女乐的性命了。
“畜生!”
桓权突然开口,站起身来,把身边的谢弼吓一跳,谢弼看向桓权,见他面含怒色,目眦尽裂,握着佩剑的手青筋暴起。
钟雅看了一眼桓权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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