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陆思远换上书院制服，三人一起出发去讲堂。
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学生倒立着靠在墙上，头下压着一本书，嘴里念念有词。
她瞪大眼睛盯着那人看，又瞥见旁边一个衣裳歪斜的学子，那人手拿铜镜，对着太阳不断变换方位。
他的同伴捧着纸笔记录，两人神色兴奋，旁若无人的互相交流，念叨着日月精华、星轨什么的。
却无人投以异样目光，陆思远仔细观察一会，发现松阳学子既专注又散漫，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对他人漠不关心。
怎么会有这样的书院啊？这里真的能培养出无数举人、进士吗？
三人一路来到讲堂，刚进门，她一眼就看见中间有位满头珠翠的少女，松阳书院竟然有女子学生！
待那人转过头来，她才发现这人竟然就是昨日在山中遇见的少女。
少女看见她时脸色一白，左右看看周围的同学，又定下心神，满脸笑意，“几位师弟，在下吴灵，昨日多有得罪，万勿见怪。”
陆思远听见他低沉的男性嗓音，愈发迷惑，不由出声道：“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哈哈哈！”吴灵身旁的人拍桌大笑，一脸揶揄，“又一个被骗过的。”
吴灵却眉飞色舞，他翘起细白的手指轻绕发梢，神情自然娇俏，向陆思远飞了个媚眼，“我当然是男的。”
沈序表情别扭的抖抖肩膀，挡在陆思远前方，小声道：“我们离这些怪人远一点。”
三人找了空位坐下，顾行止才告诉他们关于吴灵的事。
吴灵自小男生女相，偏又身材矮小，被人讥讽，一怒之下干脆整日做女装打扮，在被几所书院劝退后才来到松阳，据说对胭脂水粉十分了解。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沈序问。
“我不事先打听，难道指望你们两个？”顾行止淡定的瞥他们一眼。
陆思远尴尬的低头，她确实没想过要先了解松阳书院的学生。
三人悄声交流间，一青衣儒士进入讲堂，众人皆起身行礼，口称“宋夫子”。
那人点点头，双手负于身后，踱步到台下，他站定在吴灵身侧，神情严肃的盯着他。
吴灵开始还强撑着笑意，一段时间的沉默后脸上开始冒汗，他旁边的同伴想起身解释，被他一把按住。
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低着头道：“夫子，学生知错。”
“既知错，那去道歉吧。”
吴灵白着脸来到陆思远身前，行礼作揖道：“昨日诸位上山，我等本该在台阶小路上准备考核——”
“谁知出了意外，”他看了眼沈序，“我自作主张，将考核挪到本不该有陷阱的第三条路。”
说着又弯腰行了个大礼，“还望陆兄宽恕。”
原来如此，陆思远心道，她早觉得昨日陷阱太过粗糙，不像正式考核的水平，原来这些本来是给沈序准备的。
“无碍，”陆思远起身回礼，“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宋夫子满意颔首，“松阳不尚强制之规，诸君更当自范其行，守己之本心，不可肆意妄为。”
“正如《大学》所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国治而后天下平。”
宋夫子的讲解，陆思远听的尤其仔细。
理论上来说，乡试内容她已经跟着方大人学完，不来松阳她也有把握在明年获得举人头衔。
但要想成状元，最好在乡试、会试中皆为第一，有连中三元这个寓意在，殿试时陛下点她为首的可能才最大。
而江南文风鼎盛，历来状元多出于此，她来这里学习，也是为了了解未来的竞争对手。
只是从讲学内容来看，宋夫子所说和方大人相差不大，有些地方还不如方大人深刻，一堂课下来，陆思远有些失望，松阳就这个水平？
课中休息时，她转头看向身旁，沈序趴在桌子上补眠，顾行止在整理记录的文稿。
阳光透过窗户投下斑驳的树影，像蝴蝶落在沈序的眼睫，动静之间，有种奇妙的静谧。
她一时看的入神，不知不觉到了下一堂课。
宋夫子在讲席一侧的座椅上安坐，并不起身，他拿起竹竿轻敲桌面，众人皆乖乖回到座位。
“接下来，”他扫视一圈，放大声音，“辩学论道！”
话音刚落，几位学子争先恐后的奔向前方，还有人偷偷伸腿意图绊倒别人，争抢的学子却早有预料般越过各种障碍，险象环生的到达讲席。
几人整整衣冠，自觉按照到达顺序排队，第一个人站上前方，抖抖袖子，开口就是“在下觉得宋夫子讲的不对。”
陆思远在台下听的目瞪口呆，这么当着老师的面反驳他可以吗？
第一个人洋洋洒洒讲完后，第二个人上去，看起来是个腼腆清秀的学生，声音也确实比较细弱，但他在轻声细语的骂圣人啊！！！
陆思远震惊的看了一圈其他学子，众人面无异色，连宋夫子都没有喝止他。
第三个终于正常些，讲的是在以往的科举考试中，这篇文章出现过几次，是怎么出题，以及遇到了该怎么回答。
陆思远奋笔疾书记下他的结论，这是她今天听见最有用的东西。
第四个人上台先不讲自己的看法，直接批了一通第三个人的功利，“吾等读书是为修心，似尔等这般不研经典，只为科举，真真是读书人的耻辱！”
第三人冷笑一声，骄傲的抬起头直视他，“松阳书院有如今名声，一半要靠我等专研科举之辈，你又有何贡献？”
那人也不甘示弱，回道：“松阳藏书阁万卷经书，号称收天下流派于此，大半源自众多学子钻研，你们不过是鼠目寸光，本末倒置！”
“没有我这‘鼠目寸光’之辈，松阳哪来钱财供尔等学习？”
“满口钱财、科举，如此市侩，你不如早日下山从商！”
眼见两人越吵越激烈，几乎要动手打起来，宋夫子轻咳一声，二人声音一顿，默默后退几步，自觉开始下一个话题。
*
今日课程结束后，讲科举经验的那人来到陆思远面前，笑眯眯的拱手道：
“在下言迟，见师弟对科举研究颇有兴趣，不知可愿加入我们‘考经学会’？”
“是问我吗？”陆思远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着他们这边，问道：“考经学会是什么意思？”
“便是我今日所讲，考经学会专研历次科举考试内容，分析主考官命题规律，以及榜上有名者的答卷。”
陆思远有点心动，她来松阳就是为了科举，这么好的机会——不等她答应，顾行止伸手阻拦，轻声道：“我们刚至松阳，不知可否考虑几日？”
“当然，不过考经学会名额有限，师弟可要把握时机。”
“嗤——”侧方有人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嘲笑，“你们也就只能骗骗新人。”
言迟神色微变，严肃道：“我所言无半句假话，何来欺骗？”
“你今日故意挑起骂战，不就是想吸引新人注意吗？”那人干脆也走过来，拱手道：
“在下林佑，提醒你们一句，‘考经学会’在松阳名声可不怎么好，你们还是多打听打听。”
见被人拆穿，言迟也不恼怒，仍旧面带微笑，“总之，在下所言并无虚假，师弟日后若想寻我，到藏书阁丙辰区即可。”
说罢潇洒离去，林佑看着他走远，沉默片刻，自嘲一笑，“他说的不错，若为科举，考经学会确实经验丰富。”
不等他们道谢，林佑摆摆手自行离开，陆思远看看沈序，算了，他不在乎名声，再看看顾行止。
小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顾行止一丝不苟的将东西整理好，勾唇轻笑，“还是那句话，我们刚来不久，不必着急。”
陆思远缓缓吸气，努力放松精神，她总是太着急，缺乏耐心，这是她的缺点，要克服。
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考经学会一直在那里，等她想明白再决定也不晚。
松阳每日半天课，上午课程结束后，下午便可自行安排，三人吃完饭回到寝室，恰好遇见隔壁那个差点饿死的室友。
陆思远主动上前打招呼，两人闲聊几句，她装作不经意的问道：“听说松阳学会颇多，不知向兄可曾加入？”
向明晃了晃手中一直握着的书，眼中满是骄傲自信，“我加入的是最好的学会——书友会！”
“那你们平时主要做什么？”
“比较谁看过的书多，”他指向东侧隐隐露出一角的建筑，“那里是藏书阁，我们一月在那儿聚一次，互相分享读书心得。”
“那松阳一共有多少学会？该怎么了解呢？”
“这你可问对人了，”向明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得意道：“读书破千卷可获令牌进入藏书阁‘秘部’，那里有松阳所有事情的记录。”
“所有事情？什么东西都记？”
向明动作一顿，面色古怪，他在屋内转了一圈，又到外面看了看屋顶，确认周围没人才凑近小声道：
“松阳有一怪人，最善打听消息，他记下不少秘闻收入藏书阁中，但一般人不知道在哪。”
陆思远点点头，想到自己的身份，后背有些发麻，松阳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看来需要更加小心。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出自《大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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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松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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