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彻夜难眠。
今日的卫琳琅,特意施粉黛点红妆,就为体现对容恪的重视。
掐着时辰来到容恪院外,院门果然敞着,两个小厮持扫帚,埋头扫地。
卫琳琅展露笑颜,向他们娓娓道明来意。
当是逐尘事先打过招呼,二人未作刁难,让她进门。
迈过门,绕过游廊,景致豁然开朗:一行行整齐划一的青石地砖铺满脚下,干净光滑,竟容不下一花一木落脚;展眼睃巡,处处透着严肃,令人发指——不似是住人的地方,反似是办公的场地,极符合他不近人情的脾性。
掌心的令牌,坚固且冰冷。
卫琳琅忽而生了退缩之意。
逐尘在前头不远,冲宝格挥手示意,宝格欣喜回应,同时不忘和她说:“娘子,逐尘在那,咱们快过去吧。”
令牌慢慢缩回了藕荷色的袖口内。
卫琳琅重整旗鼓,眼尾孵出笑泡:“好。”
逐尘引路至书房,把预先烹好的茶水递给她,饱含善意道:“卫娘子,侯爷办公的时候,最爱吃这个茶,您注意拿稳了。”
卫琳琅知他好意,感激扬唇,翩翩上了台阶,敲响房门。
“进来。”门框的缝隙间,飞出一缕低沉的声线,当中裹有劳碌后的疲惫。
她不禁咬了咬下嘴唇,后借胳膊肘的力,使天光溜入了书房。
水墨屏风前,有一玄影临案危坐,斑驳光影分散在那人一丝不苟的面庞上,明的暗的,模糊了他的情绪。
卫琳琅又胆怯了。
他宛如漆黑的夜,静谧之下,暗藏神秘与危机,随时引诱人冒着万劫不复的危险,去越界,去一探究竟。
“过来。”远处的男子,抬高了视线,直击她混浊的灵魂。
卫琳琅不觉发怵,依他的命令,如临大敌般移步。
“……侯爷。”她奉上茶水,茶盘竖着,紧贴在身侧。
容恪大致留意了卫琳琅几眼,淡雅的容颜,孱弱的身姿,仿佛茶杯里的一抔温水,不冷不热,索然无味,倘非受药力支配,若非那狡猾钻入鼻腔的暗香——眼下也有,当时亦或是现在,他绝对不会正眼看她。
“侯府尚不缺端茶送水的人。”他金贵的注意力,再度落回身前的文书上,那水汽缭绕的茶,安然置于一边,被他一同忽视了。
卫琳琅可以肯定了,他确实腻烦自己。
她奋力向上提起每一处纹理,占尽“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便宜”,使乌金腰牌得见天日,并躲开那堆叠的公文,直去向自己主人眼皮子底下。
她莞尔道:“您的信物,妾有在好好保管,现下特来奉还。”
那生冷的物件上,余有她的体温、她的气味,尽管容恪不上手去取,避开了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而那扰人的幽香,却扑鼻而来,霸占了他的地盘,逞一副洋洋得意的嘴脸,向他示威。
真是阴魂不散。
“出去。”容恪掷了笔,狭长眼一挑,不耐至极。
卫琳琅心尖一颤,茫然失措。
“未经我的允许,不得再踏入这院子半步,懂了么?”他在下最后通牒,或者说,在下逐客令,实在把她打得寄颜无所。
她是强忍眼泪出的门。
望势不妙,逐尘连滚带爬去和容恪赎罪,宝格则自愿充起哑巴,听她悲泣,再适时递帕。
愁眉苦脸了一整个白日,卫琳琅看开了。
不准踩他的地儿,那便不踩,侯府大得很,又不是偏上他的院子不可。
他每日上朝下朝,总有回来的时候,上人来人往的大道上守株待兔,他保准不能挑理。
是以,隔日大早,卫琳琅搓着臂膀,伸长脖子,在侯府外设的石狮子旁,翘首以盼容恪出现。
此次陪同她一块等候的,却是宝凝。
宝格私自撺掇主子的首尾,宝凝全知晓了,夜里连训带劝地教育了宝格一顿,末了提溜妹子给卫琳琅来赔罪;
卫琳琅将错归咎到自己身上,反过来把宝格安慰得喜笑颜开,奈宝凝是个一等一守规矩的,咬定了非罚不可,这便罚她今儿一整日不得出院子,老实反思错误。
说破天,人家是姊妹俩,当姐姐管教当妹妹的,卫琳琅不好插手,于是乎,睁一只眼闭只眼过去了。
春日早起凉,卫琳琅执意少穿,只一件夹的梅色圆领对襟褂子,下搭一条同色缠枝花纹裙,暂丢开天凉衣薄不谈,的确养眼,把她纤细的身段衬得巧妙。
到底操心她的身子骨,宝凝怀抱鸭绒斗篷,好言劝说:“娘子,天儿还凉呢,您仔细身体,穿上吧。”
卫琳琅自有主意,推说不必。
宝凝欲再行劝告,遥见逐尘指挥两个马厩的小厮,走西角门,前后牵了两匹骏马出来。
前头那匹红鬃烈马,是容恪平素出行的坐骑,为陛下亲赐,是西域上贡的宝马;另一匹乌骓,则归属逐尘,他也是个身手矫捷的。
卫琳琅在,逐尘十分意外,忙走来打招呼:“卫娘子,这么早的天儿,您是有事出门?”
问时,视线瞥向宝凝,宝凝不知全貌,表示不知情。
卫琳琅道:“侯爷日理万机,常顾不上用膳,我就亲手做了些糕点,想送与侯爷。”
如此一提,宝凝才记起自己还拎着一个食盒,上下两层,上一层是绿豆糕、芙蓉糕,底下一层装有红枣薏米虾仁粥,费了卫琳琅一个多时辰的工夫。
逐尘瞄一眼那食盒,心里感慨。
卫娘子自己柔柔弱弱的,竟还记挂侯爷吃得好不好……
这份心,侯爷怎就视而不见,忽视也就罢了,昨日还把人凶得哭肿了眼。
唉!侯爷的脾气,真个愈发古怪了。
逐尘道:“侯爷就快出门了,卫娘子再稍微等等。”
卫琳琅含笑点头,稍后沉吟道:“昨儿起因在我,害你受牵连,真真对不住。”
逐尘惶然摇手,矢口否认:“卫娘子快别这么说,折煞我了。再者,我是心甘情愿的,谈何牵累不牵累的!”
越往后,他越觉别扭。
仿佛说得过了头,引人遐想连篇,以为自个活腻了,垂涎主子的人?
思及此,他张皇辩解:“卫娘子,我没别的念头,我只是想你和侯爷好好的,绝没有轻薄之意!”
胆敢狎昵侯爷的人,死一百次且是轻的……奇怪,背后怎么直冒冷气?
他回头查看,当场冷汗就下来了,负手立在身后的,不是令人生畏的长平侯又是谁?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搅扰你们谈天说地了。”容恪高昂的目光,在神色迥异的三人中间,环绕一周,随后似漫不经意道。
容恪神鬼不觉地现身,委实把卫琳琅唬了一跳,兼他神态非比寻常,口气夹枪带棒,她默默懊恼,不当多提那一嘴的。
懊丧过,这祖宗还要继续供着,于是乎,接了宝凝呈来的食盒,笑脸相迎道:“侯爷,昨日是妾欠妥当,以后您的每一句话,妾全铭记于心,再不敢逾矩了……”
她直将食盒捧到了他的面前,讨好道:“妾亲手制的糕点,用作给您路上填补肚子。”
凉风习习,像一匹绫罗,将她弱柳般的身躯缠绕,缠得她瑟瑟颤抖,缠得她面无血色。
容恪尽收眼底,大觉烦躁,斜眼命令宝凝:“把斗篷给她披上。”
宝凝大气不敢出,战战兢兢照做。
待绑好系带,卫琳琅复将食盒捧高,目若悬珠:“味道不差的,妾保证……请侯爷笑纳。”
容恪给了她一道正儿八经的注目,停栖在她缺少血色的脸颊上。
圆润的唇线下,现出一个白尖,是她的牙齿,当时啃咬在他肩头的牙齿。
不过,那会她泪容满面,那两弯峨眉微微拱起一座小土丘,土丘上填着痛苦,而现在,土堆平了,痛苦散了,她是喜悦的。
馨香笼罩着她,经由她明亮的笑眼传达给他,翩翩起舞。
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放纵的时刻——他乐此不疲地汲取着一切,睥睨春花萌芽,绽放,凋零。
他拢指成拳,驱走纷繁心绪,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冷酷道:“我不喜糕点,也没有半路吃东西的习惯。”
食盒的重量好像把她压麻了,压僵了,压得失声了。
反观容恪,阴着脸掉头跃上马背,策马奔驰,已然触不可及。
逐尘爱莫能助,打马疾行,追出一路尘埃。
宝凝硬着头皮开导:“侯爷待己严苛,除正餐以外,是不沾食物的,您别往心上去……您还空着肚子,得顾惜自己,时辰不早了,随奴婢回罢。”
痴望一阵容恪纵马远去的街道,卫琳琅失魂落魄地走角门折返。
另一头。
逐尘穷追了一条街,总算在承安门外和容恪会合。
眼下这个点,文武百官们正三三两两来上朝。
逐尘安顿好马儿,把笏板呈与容恪,借机表忠心:“侯爷,是小的失了分寸,您宽宏大量,就别和小的计较了,再不行,您打小的一顿出气……”
容恪擎着笏板,眼色森然:“聒噪。”
和那女人一般聒噪。
逐尘暗地舒一口气,心知这是躲过一劫,忙点头哈腰,退至待漏院静临他散朝。
那壁刚走,这壁百官列队入朝,容恪贵为千户侯爵兼殿前司指挥使,自位列队伍最前,与三位宰相齐头并肩。
宰辅们是两朝老臣,同容恪的父亲交情甚笃,爱屋及乌,即便容恪言行恶劣、目无下尘,便也能忍则忍,权当他少年气盛。
因近日他新纳妾一事传得满城风雨,他们身为长辈,又念及老侯爷的旧情,就有心规劝一二。
春秋最高的申相公以身作则道:“据说长平侯新近得一佳人,却是礼部曹员外郎的外甥女。佳人难得,可长平侯也要时刻注重自己的言行才是啊,正所谓身在高位,防人口舌。”
容恪目不斜视,语调不以为意:“申相公既有这些精神头,不妨用在令郎身上。据说令郎日日走街串巷,缠绵勾栏瓦舍,正和醉仙楼的花魁打得火热,搞不好要败坏了何相公半生英名。”
此言正中痛处,申相公登时气黄了脸,拂袖冷哼,就此作罢。
三皇子在靠前一排,把后边的声动听了个遍,略转了脖子调侃:“听闻那曹家表姑娘,沉鱼落雁之姿,世间罕有,长平侯好福气。”
容恪薄薄一笑,眸色黯了黯,当下并未追究。
及下朝,麻烦找上三皇子的门——他勾结一干太监在冷宫赌钱作乐之举,东窗事发,圣上怒斥其狗胆包天,罚其闭门思过两月,另将牵涉之人,各杖打二十,着去洗刷恭桶,以此为戒。
三皇子恨得咬牙切齿,仰天叫嚣:“奸佞容贼,今日之辱,来日必悉数奉还!”
风儿飘到侯府,容恪连眼皮子都未曾掀一掀,依旧沉声交代逐尘:“不必查了,线索全在东宫。”
逐尘惊呼:“居然是太子?!”
容恪后仰脖颈,撩起眼帘望窗外,闲闲道:“把他染指过的东西,转送于我,痴心妄想。”
自觉不好插嘴,逐尘默默无言。
漫长的阒然后,容恪话锋突变:“卫家女这两日没闹腾?”
逐尘纳罕,尽量按下讶异之色,一五一十回道:“小的也不清楚,倒是有几日没听见那边的动静了。”
容恪瞑目,眉宇间莫名裂开两条沟壑。
这表现,八成哪句话不对,又不对他的心意了。
逐尘无声叫苦,迎合对方摆手的手势,关门闪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扰人心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