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二十这日,宝凝宝格不知卫琳琅是何态度,只好先依惯例把她从睡梦中叫醒,试问:“娘子,今儿要去的话,须尽早收拾准备了。”
卫琳琅一面穿鞋,一面懒懒散散地说:“侯爷不去,我便也不去了。”
宝格叠被的举动陡然停顿,不着痕迹看向宝凝。
宝凝沉得住气,笑道:“娘子不参与也好,不剩几月就入夏了,是时候筹备夏天的衣裳了,裁衣的款项管家嬷嬷昨儿刚给送来,今日大晴天,出门上成衣铺子正合适,您意下怎样?”
卫琳琅掬一捧水打湿面容,青翠的眉毛改变走向,由左及右,周而复始。
“依你的。”她欣然接受提议。
手巾揉上脸颊,吸干多余水分,她拉开椅子面朝梳妆镜坐定。
目的地换了,衣着打扮随之转变——略施脂粉,略点唇妆,青丝绾云髻,以白玉簪作衬;上衣下裙以云峰白皴染,袖口裙裾勾勒花纹,素净淡雅。
宝格眼前一亮,拍手称妙:“有句诗正应娘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果然人生得精巧,穿上身的衣裳也不平凡,这素素的一身竟耀眼非常!”
卫琳琅自知有几分姿容,却远不及宝格口中那等绝世无双,放眼京城,莫讲究那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便是舅舅家,就有一位不逊色于她之人:她那表妹。
表妹和她属两个极端,她淡如水,表妹艳如火,相貌上是如此,为人处世亦然。
一水一火,势必不容。
表妹不待见她,嫌她假正经,她寄人篱下,硬逼自己宽容大度。
想如今,她离了曹家,表妹应当前所未有地畅快罢,可惜,快意一时,即将跳入何家那火坑,竟不知表妹是在怆然泪下还是在强颜欢笑?
端详镜中人,卫琳琅徐徐绽放笑貌。
这一幕,恰由到访传话的小丫头所见,那丫头笑得更盛道:“卫娘子,侯爷叫您快些准备,稍后一块去曹家。”
卫琳琅亲眼目睹,镜面反射出来的人像,凝固了一瞬。
宝格反复确认:“你是说,侯爷要陪卫娘子一起往曹家?”
小丫头不厌其烦答复:“是,侯爷亲口发话。”
宝格喜上眉梢,转头和宝凝对笑,又忙叫醒发痴的卫琳琅:“娘子,好事,好事!咱快动身,别让侯爷久等,侯爷可不是位耐心的主儿。”
宝格一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情绪一上来,啥词儿都往出倒,为此,宝凝分外头疼,眼下忙暗扯她的衣衫,比个“慎言”的眼色。
宝格先拢圆嘴唇,后严严实实抿住,自悔冲动,议论了最不该议论的人。
幸而递话的小丫头没有多嘴多舌的毛病,权当未知未闻,向卫琳琅行一礼,掀帘告退。
小丫头这一来一走,惊起了卫琳琅一心窝子杂念——他分明一口否决了的,乃至劈头盖脸戏弄了她一场……何故临时变卦?
纠结出府门,瞭见拨开马车窗幔一隅的修长指骨时,再无心力去追究那些不着实际的思绪了,现下须警备起来,应对随容恪同乘一车的难题——刚刚那一瞥,他压低的嘴角落入眼帘——他很不悦;设若应付得当,或许安然无恙,反之,大约没好果子吃。
卫琳琅揪着心,步履艰难地踩上马车,挑起帘栊,自行就座于容恪的对侧,颧骨微扬,笑意盎然。
“出发。”他吩咐道。
车轮一圈圈轧过路面,磨得吱呀吱呀作响,车身配合接续的音节,稳步行驶。
一直冷场,不是好兆头,卫琳琅打算先发制人,从他的饮食起居入手:“有几日没见您,您似乎瘦了。”
清减是场面话,他这张脸始终如一地臭却是不争之事实。
容恪意味不明道:“你倒是丰盈了些许。”
“全仰仗您指给妾宝凝宝格两个姐妹花,细致认真,体贴入微,把妾照顾得十分妥当。”她在取悦他。
他依稀勾了唇,慢条斯理道:“你在你舅舅家如何,我有所耳闻,但,今非昔比,现在你是本侯的人,切莫给本侯丢人,懂了么?”
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是她的靠山,受委屈了不必再忍,大可当场还击?
奇异的种子,萌芽,冒头,搔得卫琳琅心痒痒。
她乖顺道:“妾明白,定当保全侯府体面。”
曹家外面的巷子窄,塞不下侯府敞亮气派的马车,唯劳动容恪纡尊降贵步行至宅内。
容恪这等显贵的客人,曹朗自当携妻迎迓,恨不得怀捧他的衣袂给请进门,卫琳琅跟着沾光,难得见舅母秦氏对自己和善可亲。
曹朗的谄媚,容恪不屑一顾,侧脸冲卫琳琅说:“跟紧了,别让我费力找你。”
言讫,健步如飞而去。
卫琳琅多余扫一眼曹朗夫妇,但见两人脸黑得像块碳,偏敬畏容恪的泼天权威,俱于表露,堆起一层又一层牵强的褶子,维持笑脸。
她不露声色,向二者点头示意,即去追赶泱泱人群之中那一点幽色。
容恪钟爱暗色,素日行头以单纯的青黑色居多,唯一亮堂些的,估摸便是那身绛紫官服了。
他的喜怒哀乐全隐在暗沉沉的布料子底下,他的衣服和他本人一样,深不可测。
卫琳琅前脚走,秦氏后脚剜了眼自己丈夫,摔手走开。
迎来送往的活儿且得担到曹朗的肩头,他自顾自抓一把鬓角,再度加入宾客堆中。
于礼部尚书的酒桌上,卫琳琅找见了容恪。
那桌酒席,团团坐着一圈高官,四下绰绰的影子也俱为男子,火辣之感乍然飞红耳面,她窘然闪身往门外躲,这时却闻有人当场把话题引上她身:
“那位曼妙女郎有些面生,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可不是小姐,是长平侯府的女眷——”
一对一答的这两人,不约而同摇手发笑。
卫琳琅简直羞去地下,逃也似的钻入游廊,就近寻了根廊柱子,背靠于此,安抚乱了节拍的心脏。
突然,才逃窜出来的那间厅堂,乱哄哄的人声之中夹缠两道愤懑质问:
“长平侯,我不过是随便问一问,你就板着一张死人脸,怎么?还想动手不成?!”
“长平侯,你别欺人太甚!我们也都是在朝里挂了名姓的,岂由你肆意欺辱!”
是刚刚那两个议论她的人?
那厅里满满当当的男客,究竟不方便抛头露面,卫琳琅打算侧耳细听听怎么一回事。
里面有人开始劝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为这点子小事闹得大家都难堪?王大人,李大人,收了阵仗罢。容侯,卖老夫一分薄面,算了罢!”
王李异口同声地冷哼,哼到尾,容恪出声表态:“崔尚书出面,我再攥着不放,未免小家子气;只是——王大人,李大人,你们眼里口里的曼妙女郎,是我的人,非秦楼楚馆的妓子,容不得旁人觊觎。我这人名声臭,脾气赖,倘有不知死活的送上门来,我不介意陪他玩上一玩。”
王李的声儿有些悻悻的:“罢罢罢,我等不和你计较。”
里头安静了。
移时,推杯弄盏的叮叮声逐渐发散开来。
卫琳琅忙忙从腋下抽出手帕子,半遮着脸,离开这是非之地。
恍惚间,转入了新娘子待嫁的院子里。
丫鬟婆子忙得脚打后脑勺,无人注意她,一路畅通无阻,悄无声息地行至正屋门前。
及欲启门,内里愤恨交加的对话姑且阻止了行表姐好表妹安的虚情假意的念头。
“好姑娘,快小声些,耳目众多,难保从哪传出去。”丫鬟红霞道。
曹明霜越来了性子,转手挥落另一边小丫头上的茶,又是哭又是骂:“现如今了,我怕什么?你们一个个,没一个中用的,一群废物!当时在我面前如何保证的?‘亲自把人领到后院的’、‘亲眼确认人和何景盛同处一屋’、‘亲手锁上的院门’……到最后怎么着?人不还是飞了去!”
主子发火的棘手难题,红霞自知搞不定,忙使小丫头去请史嬷嬷过来说合。
鞋底摩擦地板的动静逼近,逼回了卫琳琅的沉着冷静,她抬手扶正发簪,故作云淡风轻,和门扇之后的小丫鬟笑着打照面。
“表、表姑娘……?”那小丫头明显慌了。
卫琳琅颔首道:“我来看看表妹。”
红霞循声走近,口上还在数落小丫头:“让你去,你只管扒在门口做什么?”
待瞧见卫琳琅,戛然失语。
卫琳琅道:“敢是我来得不碰巧,打扰你们说体己话了。”
原就做贼心虚,又被她似有若无地一带,不自然的红倏尔在红霞的面颊、耳朵晕开。
卫琳琅哂然一笑,越过这窄窄的门道,直投曹明霜处。
曹明霜惨白的脸蛋上泪迹斑斑,一双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宛然一个对镜自怨自艾的深闺怨妇。
她不由失笑,秉着来自朝夕相处近十年的表姐的关怀,道:“大喜的日子,表妹莫悲泣了,妆花了再化,当心耽误了吉时。”
软刀子,刀刀刺痛人心。
曹明霜冷笑泛滥,死盯住镜子里那可憎的面孔,直截了当地问:“看我生不如死,你很称心如意罢?”
卫琳琅迎头直面她憎恨的注视,春雨慢慢在面上漾开了:“表妹何苦曲解我的意思?另外,何家的门楣也是圈子里靠上的,那何公子满心满眼都是表妹,为迎娶表妹,听闻旧日的毛病改了不少,书本也重新捡起来了。浪子回头金不换,他肯做到这份上,实属难能可贵,不是吗?”
两行清泪涌出曹明霜的眼眶,她恨恨道:“你别高兴太早,我去何府,是正妻,你在侯府,区区一个卑贱的妾而已,上不得高台盘。”
卫琳琅将气量宽容展现得淋漓尽致,微笑祝贺:“那祝表妹,夫妻恩爱,百年好合。”
曹明霜挥干泪水,昂起头颅,道:“骑驴看唱本,我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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