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天寒地冻。
李令宜在昭阳宫等了崔寂快一日,直到日头渐渐西斜,也不见他人影。
好在冯寅及时汇报了他所在之处:“禀太后娘娘,如今崔太傅被圣上留在御书房,想是有大事相商,奴虽留了口信给御书房当值太监,可到现在不见圣上放人……”
李令宜思索片刻,道:“跟我四处走走吧。”
她心里远不如面上能沉得住气。
被困在宫里,这桩桩件件急需倚仗一个能在宫外随意走动之人。
崔太傅权势滔天,又对章愔旧情未了,自是上天派给她的天选之人。
李令宜披了件深色鹤立大氅,踱步出了昭阳宫,徘徊在出宫必经的宫道上。
朝臣们下了早朝,大多出宫去往当值部门,再不入宫。
如崔太傅这般频频被留下者,实属不多见。
所以此刻这宫道上寂静无人,只余化雪残水淙淙流入两侧水道,发出潺潺水声。
远处一道绯色身影缓缓向宫道走来。
冯寅一眼望过去,有些激动道:“娘娘,是太傅!”
这还是李令宜第一次仔细看他。
他身着朝服,抬脚气定神闲,眉头微皱,目光中一片冷色,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
却在看到太后章愔的那一刻,眸中冰雪散去,染上关怀之色。
“太后。”走至离她十步之远的位置,他停下脚步执手行礼,一丝一毫未有逾矩。
李令宜忍不住上前一步,想离他近一些,好说些密谋之语。
不料崔寂跟着退后一步,克己复礼。
“太后。”他垂下眼眸,不去看李令宜,“太后不该约臣私见,这不合规矩。”
……李令宜心中默默反问,难道夜闯寝宫就合规矩?
不过此话倒也提醒了她,这宫中人多眼杂,确不适合如此光明正大约见。
她本想问一问他对新后人选有何留意,此刻只得收回心思。
“太傅误会了。”她看着崔寂那张令女子一见倾心的面容,不禁赞叹道,“早听闻太傅有暇月之姿,绝代风华,哀家在宫中不得一见,是以才动了见上一面的心思。”
崔寂虽低着头,眉眼还是微微一动。
那双桃花眼直勾勾盯着李令宜,眼尾上挑,仔细瞧右眼角下隐隐还有一颗不太明显的泪痣。
李令宜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她忙撇过目光:“如今也见过太傅风骨,哀家心满意足……就此别过。”
崔寂放下手,直起身子,整个人颀长瘦削,别具一番清贵姿容。
“太后,今夜化雪想必十分寒冷,太后务必关好门窗,大病初愈切要小心染上风寒。”
她听出了话里意思,今夜他不会来了。
李令宜慌乱转身离去,不想脚底一滑,身子不受控制向一边歪去,惊的身后众婢大喊:“太后!”
谁都没有看清还在十步之远的太傅,是如何一个箭步窜出接住太后,身影飘逸。
李令宜就这样毫无防备倒在了崔寂怀里。
全身被熟悉的气味包裹,这众目睽睽之下,她慌乱中趁势扶了他的手起身,那手指细长白皙又瘦骨嶙峋。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低语:“冯寅是我的人。”
下一刻,李令宜被孙嬷嬷眼疾手快拉住,离开了崔寂的怀抱。
孙嬷嬷满目警惕:“奴称太傅一声旧称‘崔公子’,如今你面前之人是太后,早已不是什么章家女,还望公子时刻谨记!”
崔寂忙垂首执礼,又恢复方才严肃。
“太傅就此别过。”李令宜觉得尴尬,匆匆道了别,带众人回宫。
独留崔寂拱手站在宫道上,目送她远去。
*
此刻御书房内。
符骞正听着心腹太监裴忠细细讲述他的太傅和母后相见场面。
太后为见太傅,等了这足足一日。
正是他提前知晓,刻意留太傅在宫中用了午膳,又下棋喝茶拖到傍晚,才堪堪放人出宫。
原以为太后是有什么重要之事,找太傅商议,此时听心腹所言之意,却是太后贪恋崔郎美色,想见上一见。
“就这么简单?”他有些不敢置信。
在他印象中,太后向来端庄威严,不苟言笑,怎么会做出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那裴忠尴尬道:“回陛下,确是如此,奴看得真真的,离别时太后还假意借势摔倒,正巧倒在太傅怀里……”
符骞皱了皱眉头,不知怎地想起了他的发妻。
许是年纪尚小,又是家中幺女,李令宜性子骄纵跳脱了些,有好几次走路不小心摔倒,从此后只要与她在一起,他就会满眼满心粘在她身上,无法离了视线。
他想起自己曾就此事开玩笑,说要时刻不离她身侧,以防她再次摔了,倒在哪个陌生男子怀里。
后来入宫,他的李姑娘倒是越发稳重,不再如此了。
裴忠还在说着:“太后娘娘这是闲了,她年纪尚轻,入宫时先皇又已行将就木,这后宫长夜漫漫,未免寂寞难耐。陛下不如给太后娘娘找些事情做。”
符骞挥了挥手,仿佛如此便能把发妻的影子挥走。
他烦闷道:“去把那些画像拿来瞧瞧。”
他看自己的臣子们也够闲的,已经有不少人命画师画了自家女儿的画像,纷纷递入宫中。
后位空悬,这新后着选,是再不能拖下去了。
几个宫人小心举托着一张张画像,展开挂在御书房内。
符骞一一看过去,画上女子各有千秋,皆是相貌不俗。
他心中也明白,这些人定是重金求了画师润色,所以画像也不能太过当真。
直至走近最后一幅画像时,他不由愣住,之后怒道:“这是谁家送进来的?”
裴忠搭眼一瞧,这画像上的女子生的粗陋不堪,一张圆脸双腮高耸,那脸上两颗绿豆般的小眼直愣愣瞅着画中牡丹,毫无一丝清雅神韵,倒像是那花儿与她有仇般。
这幅牡丹仕女图,生生被演绎成了丑妇醉打牡丹。
“回陛下,此乃纪氏女。”裴忠冷汗直流,纪家曾位列三公,这纪书宁正是纪老的孙女,谁也得罪不起,才让此画像入了宫。
符骞冷哼一声:“朕就知道,这些人阿谀逢迎惯了,自是不敢拂了纪老面子。”
不过幸好纪老早已致仕。
他不禁问:“纪家人如今在何处当差?”
裴忠道:“纪老有两个儿子,纪家大爷如今在翰林院任职,好像是个侍读学士,二爷则未入仕,听闻在外经商,甚少回京。”
符骞松了一口气,纪家无实权,这就好办了。
他又盯着眼前画像看了看,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正中间一幅美人图上。
裴忠赶忙介绍道:“这位是申国公府的嫡女姚三小姐。”
申国公倒舍得重金。
听闻是申国公之女,符骞对这画像瞬间失去兴趣,申国公家财万贯,那姚三小姐真人想必未有画像这般美貌。
思来想去,他吩咐道:“明日便请太后过来,再请各位大臣一道商议此事,也算是给太后找些事情做。”
*
忙活了这一日,听闻小皇子病情渐稳定,李令宜也放下心来。
宫人来报,原来小皇子竟天生患疾,今日病症往后会不时发作。
听说太医将此事宣告陛下和言嫔,陛下颇为失意,如此算是断了他想让此皇儿继承大统的想法。
言嫔更是伤心欲绝,几次哭晕在小皇子床边,甚至要下令将院子里那尸体千刀万剐。
她怨上了辞月:若非这贱婢死了也不得安生,她的皇儿也不会就此发病。
然她心中清楚,此儿病症天生注定,只因她偶然见过孩子的亲生父亲,也是如此……
言嫔收起泪光,书信一封,托心腹交给宫外那位她日夜牵挂之人。
只是她并未将皇儿发病之事写在信中。
此人正是申国公府嫡子,姚淮。
姚淮收到来信,不由皱眉两难。
姚家此次送了他三妹画像入宫,自是想角逐皇后之位。
可言殊对后位志在必得,如今更是出了个馊主意,竟托自己满京寻一位相貌甚为丑陋的世家女子,推举上去。
又欲说动大臣们,只要德行兼备,相貌应是最不要紧的,甚至想要效仿前朝“貌丑不至惑君”的许皇后。
如此一来,今上定不愿选那丑女,若和大臣们意见相左,这皇后之位又可拖上一段时日。
她便能利用这段时日尽快翻身为后!
姚淮思索半晌,将那封信丢入炭盆,烧成灰烬。
“兄长,你在做什么?”姚家三小姐姚蕊走了进来,闻到一股呛鼻味道,不禁蹙眉。
他将言殊的来信与姚蕊说了。
只是言殊的皇子亦是他骨肉之事,留在了嘴边。
若此事为真,他必和父亲商量,无论如何也要让言殊入主中宫,将来立他姚家儿子为太子!
姚蕊道:“帮,为何不帮?言姐姐这主意妙极,若是等陛下与众位大臣因此事决裂,到时兄长可联合一些人把蕊儿推举上去,陛下为了摆脱那丑女,定会不顾一切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选蕊儿入宫!”
姚淮看着妹妹,目光阴鸷。
若要他在妹妹和亲生骨肉间选一个,他自然选亲生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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