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王虎那如同淬了冰碴子的声音落下最后一个字,紧接着,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而,这寂静比任何叫嚣都更令人心悸。
内室里,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自救的苏家人,脸色比窗外的暮色还要苍白。弟弟苏阳血气上涌,抄起一旁的烛台就想往外冲,被母亲李淑芬一把死死拉住。
“别冲动!”李淑芬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看了一眼几乎要瘫软下去的丈夫,又看了看冷静得有些异常的女儿苏月,心中百感交集。毒还没解,追兵已在门外,这究竟是何等的绝境。
苏建国作为名义上的一家之主,此刻却感觉双腿沉重如铅。他一辈子都在与故纸堆打交道,研究史书上那些波澜壮阔的王朝更迭、权谋争斗。可当那些冰冷的文字化为眼前活生生的刀枪和粗野的咆哮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无力。他脑海里闪过无数史书上的兵变场景——玄武门之变、陈桥兵变……每一个都伴随着血流成河。
“我……我出去。”苏建国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他知道,自己不能躲。他是这个家的男人,是名义上的黑水县令,这扇门,必须由他来开。
他扶着墙壁,勉强站直了身体,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还带着褶皱的县令官服。那触摸布料的指尖,冰凉而僵硬。他试图通过这个小小的动作,找回一丝属于“苏县令”的尊严和镇定,哪怕只是徒劳的自我安慰。
苏月默默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她知道,这一关,父亲必须自己过。但她的视线,却悄然越过父亲的肩膀,投向了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要穿透木板,看清门外的世界。
苏建国走到门前,颤抖的双手好不容易才搭上了冰冷的门闩。
“吱呀——”
一声冗长而刺耳的摩擦声后,门,开了。
昏黄的暮色夹杂着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堂内的烛火一阵狂乱摇曳。苏建国眯了眯眼,才适应了外面的光线,而当他看清院内景象的那一刻,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整个县衙正堂前的院子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火把熊熊燃烧,将一张张或麻木、或狰狞、或惶恐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最前排的,是身着统一制式皮甲的士兵,他们手中明晃晃的长矛与腰刀在火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组成了一道令人窒息的钢铁壁垒。而在他们身后,则是衣着杂乱的衙役,他们手中的水火棍和朴刀握得紧紧的,眼神躲闪,显然是被裹挟而来,却又不敢不从。
人群的最前方,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武官傲然而立。他约莫四十来岁,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边眉骨斜劈至嘴角,让他本就凶悍的面容更添了几分煞气。他便是城防都尉,王虎。
此刻,他正用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苏建国,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敬意,只有**裸的审视和不耐。
空气仿佛凝固了,院子里五十多号人,除了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再无半点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建国这个新任的、甚至还没来得及正式露面的县令身上。
“王……王都尉。”苏建国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你这是……何意?”
他想问罪,想拿出读书人的风骨质问对方为何带兵闯入县衙,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这句软弱无力的询问。他不是政客,更不是将军,他只是一个掉进狼群里的学者,连自保的爪牙都没有。
然而,就在苏建国走出内室,将自己暴露在众人视线中的同时,一道身影却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门后的阴影里。
是苏月。
她没有跟着家人出去,甚至连母亲李淑芬担忧的拉扯都被她轻轻挣脱。她的身体紧贴着冰凉的门框,透过那条仅仅一指宽的门缝,冷静地、贪婪地观察着院子里的一切。
她的心跳得很快,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久违的、属于工程师的兴奋。在她眼中,眼前这个剑拔弩张的死局,正在被迅速解构、分析,化为一组组冰冷而精确的数据。
苏月心想:对方总人数,约五十人。其中,三十人是王都尉麾下的亲兵,站位紧密,以王虎为核心呈半圆形防御阵型,显然是兵变的核心力量。另外二十人是县衙衙役,站位松散,神情紧张,属于被动裹挟,这是可以争取的变量。
武器装备,以冷兵器为主。长矛十九杆,朴刀三十把,没有发现弓弩或火器。这意味着,只要我们坚守在屋内,对方的远程攻击能力几乎为零,这是我们的地形优势。
核心人物,城防都尉王虎。他的情绪是焦躁、狠厉,但并非纯粹的杀意。他开口威胁,却又给了“数三声”的缓冲,这说明他的目的不是立刻杀死我们,而是逼迫我们做某件事。他的真实诉求是什么?这是破局的关键。
地形……苏月快速扫视着院子。院子左侧有一口石井,右侧是一座假山,可以作为天然的掩体或障碍物。从大门到正堂的距离大约三十米,是一片开阔地。如果发生冲突,这里将是死亡地带。
一个个数据,一条条分析,在苏月脑中飞速流转、整合、建模。她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面对那些复杂的结构力学模型,冷静地计算着每一个应力点和承重极限。万事万物,在她眼中,皆可被解构。
而在院子中央,王虎显然没有给苏建国太多思考人生的时间。他甚至懒得回答苏建国那软弱无力的问题,只是冷笑一声,径直上前一步。
他从怀里掏出一炷香,用火把点燃,然后大步走到正堂中央的香炉前,狠狠地将那炷香插了进去。
这个动作充满了仪式感和不容置疑的压迫力。
“苏大人,”王虎转过身,粗粝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地上的石子,“城外是几千流寇,城里没粮没水,弟兄们跟着你,不是为了在这里白白等死的。”
他顿了顿,那道刀疤下的眼睛微微眯起,眼神如刀子般扫过苏建国,又落在他身后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这炷香,是我王虎和弟兄们,给您苏大人最后的体面。”
王虎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血腥味:“香燃尽,您若不给我们一个活路……那我们就只能自己去寻活路!”
“活路”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其中的威胁意味,让苏建国浑身一颤。他明白,对方所说的“活路”,恐怕就是打开城门,向城外的流寇投降!
这与殉国,又有何异?甚至,是更屈辱的死法。
说完这句话,王虎再也不看苏建国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摆设。他猛地一挥手,低喝道:“弟兄们,退后三十步,等苏大人给我们答复!”
说完,他便带着那群亲兵,如潮水般退到了院子边缘,留下苏建国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正堂中央,与那炷正在安静燃烧的青烟遥遥相对。
苏建国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他踉跄着退了两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门框上,才没有倒下。
也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是苏月。
她不知何时已经从门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那双清澈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香炉里那袅袅升起的青烟,仿佛在看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计时器。
她扶着几乎要散架的父亲,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句地敲在苏建国混乱的心上。
“爸,别慌。”
“从现在起,我们大概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来决定这黑水县里,所有人的生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