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谨行当然知道她是这年刚回府、嫡房最尊贵的嫡女,青霞县主。
因为早前他已经领教到她的厉害了。
还那么小的小姑娘,咬起人来时脸颊红扑扑,眼睛里的火花生动,如同刚才她挡在他面前时一般。
只是谢谨行如今更加看不懂这颗小小的绿色包子了,明明之前她一见到他,就像头被激怒的小野猫,对他各种抓挠,要么就一副高贵昂首的模样,走路歪七扭八,对他不屑一顾地走开。
可现下,那颗绿色包子显然是一步步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哥哥...你过来一点...”
谢珥让翠枝在竹亭里拉着那个婆子说话,她自己一路分花拂柳来到花园子边缘,小脑袋从花丛里探出,搁在青砖上,用气音朝这边喊道。
她知道还有几个婆子守在附近,她不能动静弄太大,偷偷送完吃的喝的就得离开。
可那边脊梁挺直,跪得端端正正的少年显然看见她了,眼睛里却没有半丝波澜,像是看一件死物一样看她一眼,又缓缓收回。
“哥哥,你快些过来呀...一会张嬷嬷要发现我了...”
谢珥急得莲藕臂乱挥,头上两个“包子”被花丛间的乱枝弄散,小脸上尽是花泥,有些小狼狈。
可不管她怎么说,那边的少年连一个眼风都懒于给她,看上去麻木又冷漠。
“县主!你怎么跑这来了,哎哟!县主你可别折煞老奴了,这回老奴十条命都不够折腾的。”
一位老婆子粗哑的声音从花间传来,随后是小丫头稚嫩娇气的呵斥声:“退下!我能自己走!”
少年蒙灰冷沉的眸子由始至终没有转过去,过了一会,待他木然斜睨过去时,小姑娘已经转身,一副端庄有气势的样子,每走一步都要踉跄一下,然后强作镇静拍拍裙摆站稳,若无其事地指挥着身后的婆子。
小姑娘离开后,肃穆庄严的祠堂外又恢复了静谧,少年额角和脊背上的血早已凝固,眼眸里又复死寂,就连檐上斗拱的脊兽也沉默干涸得快将裂开,面目狰狞。
刘荣因为牵事打闹的事,被崇威将军狠狠责备了一通,事后直觉在众兄弟面前抬不起头来,又因霍峒在他面前明嘲暗讽,本就在诸子当中格外自卑的刘荣把这一切归咎于将军府那位爹不疼娘不爱的外室子。
午后,刘荣拉上冯络,提了一匣子清凉消暑的瓜果,来到祠堂附近。
婆子们在这儿守大半天了,天气炎热,正是大暑天,刘荣他们的瓜果送得十分合时。
“哎哟,老奴不敢当,哪当得了荣公子络公子送的瓜果哟。”
婆子们一边抓着甜果吃得解暑,一边笑着放任两位公子靠近,“公子你们也吃。”
“嬷嬷,”刘荣眉笑道:“你们这么热的天,还得留在这看守着行公子,着实不容易啊,你们多吃点,我看到黄嬷嬷她们今儿都待在水榭那边伺候着,义母还赏了她们一人一盒冰镇凉果解暑呢。”
黄嬷嬷同这些嬷嬷一样,都是郡主身边伺候的,现下,黄嬷嬷可以去有冰盆水榭的消暑佳地凉快舒适地伺候着主子,这会儿这几位嬷嬷却不得不待在这种酷热难当的地方看守人,是个人都会觉得心里不平衡。
果然,嬷嬷们吃进嘴里的瓜不解渴了。
“唉!都怪那行公子害我们!要知道,那些冰镇凉果,是宫中的贡品,十分难得的!”
嬷嬷们开始哀怨道。
“嬷嬷,反正我和络弟正好得空,平日受你们照顾打点的颇多,今日我俩帮你们在此看着,你们下去歇息会吧。”刘荣笑道。
嬷嬷们一听,心中大喜。
本来酷暑当头,嬷嬷们年纪大了,身体开始吃不消,加之又听说另外几个婆子的待遇,心下便更郁闷了。
嬷嬷们面上推搪了几下,嘱托荣公子和络公子看好行公子后,便退下偷闲去了。
刘荣笑眼等婆子走后,笑意退去,带着冯络走到跪在院中的谢谨行面前。
“哟,背后还挨了几棍啊,想来你一个外室子,不但义母记恨你,就连义父也没念在你是他唯一血脉,就垂怜你呢。”刘荣嘲笑道。
“你就是一个有爹生没娘养的野种,那副死人脸看着我想干什么?”
刘荣不满他看他的眼神,扬手朝他脸上就抽了一记。
两个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同时响起。
刘荣左手捂着半边脸,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半跪的少年。
原来,刚才刘荣扬手抽打他的时候,谢谨行也学他扬起手,一巴掌同时反抽回他脸上。
刘荣在霍峒那里本就受了一肚子火,想找谢谨行撒气,哪知现下撒气不成,反倒被扇刮一巴,自然恼火。
“以为自己什么身份?敢打我?络弟,把他绑起来!”
冯络拿着绳子往前,看见谢谨行那灰冷的眸子,顿时就发怵了:“荣...荣兄,这样...不好吧...”
“胆小鬼!义父义母都不管他,你怕他做什么?将来承继将军府还不得从我们之中挑?”刘荣说着,一把抢过冯络手里的绳子。
不过,谢谨行虽然在将军府没多少存在感,身份也卑微,可又不是傻子,哪会任由旁人说绑就绑?
当刘荣走过来强行要捆住他的时候,他跪伏的动作没变,伸手就握紧了刘荣的手腕,禁锢着,像一块冰硬的寒铁,刘荣连想挣都挣不开。
“放手!你想做什么?”刘荣傲负嚷道,随即,就从怀里抓出一条洗得发白的旧帕子,高高地举起。
“你再不放手,我烧了它!络弟,点火!”
冯络闻言,立马接过那张式样陈旧的布帕,从袖里摸起了火折子。
谢谨行唇边难得勾出冷笑的弧度,紧圈对方的手缓缓松了下来。
刘荣和冯络顺利把他严严实实捆绑绑起来。
炽阳暴灼之下,谢谨行唇边依旧挂着那抹带血的笑,被两个小公子捆着,轮番羞辱打骂,指尖被扎满针孔,身上、腿上、臂上各种看不见的地方,都被两名顽劣少年针戳火烫。
打着、折腾着,谢谨行左眼的眼罩松脱出来,他那只幽邃湛蓝的眼睛暴露无遗。
刘荣骂了一声“晦气”,伸拳直直往他蓝色那只瞳仁挥了过去。
谢谨行咬牙不让自己痛叫出声,可最终还是疼得倒地,捂住眼睛在地上翻滚。
直把他折腾到奄奄一息,刘荣那口气终于下去,这才把他身上的绳索松解,又警告了一番不许他说出去,这才带着冯络离开。
躺在地上紧捂着眼睛的谢谨行,右边的灰眸一点一点寂灭,躺在午后被炙晒滚烫的青石板上,不时地抽搐一下。
刘荣和冯络离开后,看守的婆子迟迟没有回来,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谢谨行又渴又饿,晕倒又清醒过来的时候,左眼已经没那么痛了,喉舌却开裂般干枯疼痛,恍恍惚惚地回想起那个躲进花丛里,招手喊他过去的“绿色包子”。
想起来的那一刻,那个干涸苦涩的心仿佛被悄悄渗进一丝慰藉般的清凉,他慢慢地,又闭合双眼晕了过去。
夜幕降临,地上的暑气终于消散了些。祠堂这一片院子夜里不掌灯,没有奴仆,到处静悄悄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谢谨行再度从昏沉中醒来,浑身都疼得厉害,尤其胃肠绞痛得厉害,睁眼看见一片黑沉的、仿佛被人离弃的世界时,他浑身绷紧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下来。
他仿佛一个一生下来,就十恶不赦的怪物,只有躲进黑暗里,才能让他找回片刻的自在安宁。
一向如此。
他爬得动的时候,开始往旁边那个花园的侧门爬去。
他颤抖着身子,从白天那小姑娘待过的那片花丛底下,摸出了一壶水和用质地柔软的绸子仔细包裹起来的糕点。
谢谨行此刻就像游走在旱漠之地的旅人,一握起水壶就仰头狼狈地狂灌起来,眼眸带血,好几次被菊花水呛到了,没来得及歇会就又灌起来。
末了,壶中连仅剩的一滴水都被滴尽后,他张大了口,把壶用力往嘴边摇了摇,才恋恋不舍地舔了舔还苍白开裂着的唇,低头去,饿极似的狼吞虎咽起来。
许是小姑娘极奢甜的口味他实在不惯,吃了会儿,腹中没那么难受了他就停止不吃,这时他又从花丛里摸出一个水壶,这次这个水壶更加大,里头装的不是菊花甜水,而是清水,他又灌了几口水,把剩下的点心吃完了。
四周有清凉的夜风拂过,蛐蛐声,夜虫鸣叫声此起彼伏,这是谢谨行头回觉得,原来黑夜也不仅仅是可怖的保护色,它也可以很生动沁甜的。
·
昨天夜里谢珥躺在床上一直睡不踏实,她昨日去祠堂那边看过谢谨行后,一直念着他身上和额上的伤。
本来傍晚时还想偷偷带点药去给他,但一想起那婆子的告诫:“县主,你明知道郡主她不喜行公子,若被她发现了,不就变相逼着郡主更加记恨行公子吗?”
谢珥不敢贸然再对他好,想了一整夜无果,只得天亮的时候派翠枝前去看看情况。
结果翠枝回来的时候,很焦急地说郡主犯病了!
谢珥穿戴整齐,由翠枝抱着来到正房时,端阳郡主正在屋里砸东西,一应伺候的婆子和丫鬟都跪在屋外廊下,义子们和庶女们也低着头守在屋外。
“情况怎么样了?”谢珥从翠枝的怀里下来,走路歪扭不稳,说话却老成沉稳。
婆子恭敬地朝谢珥下礼后,看了眼周围的人,嘱人把众人先行遣散,然后才对谢珥道:
“启禀县主,郡主是老毛病,已经派人去喊将军回来了。”
“到底是何事?我是县主,有什么事我不能听的?”谢珥生气道。
婆子看了面庞稚嫩的小姑娘一眼,犹豫:“就...”
“和谨行哥哥的眼睛有关吗?”
婆子愣了一愣,知道此事传开了,纸包不住火,尽管她已经着人去把消息压停。
于是,她只得把有关于谢谨行的传言,和端阳郡主发病的事,一五一十告诉青霞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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