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珥红着眼蹑手蹑足地进屋。
谢谨行在她进来以前已经醒了,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那院的奴仆总会趁他睡着进屋翻箱倒柜,要不就趁机进来欺辱他,拿他撒气,他要是不警醒些,兴许在屋里被打死了都没人会过问。
但后来他那院接连出现奴仆溺水井死掉的事,久而久之,那些新进去接替工作的奴仆就越来越害怕,不敢靠近他,再后来,就压根没人敢去接替工作,只轮流由几个人定期进院送一些吃的。
即便对他敷衍至此,府里的女主人——端阳郡主也并无过问,于是那些奴仆也就越发不拿他当回事了。
谢谨行听见有人进他屋,按照以往,他就该悄无声息从床上起来,抓起藏起的利器迅速抵住对方咽喉的,但当他握紧袖内的小刀时,却听见了小姑娘因为走路笨拙,而磕到椅子的声音。
刀器悄悄藏起,他默默闭上眼睛装睡。
谢珥进来见他睡了,看着他面黄肌瘦的脸,五官精致英挺,已经有上辈子那个脸蛋能颠倒众生、迷倒万千女子的谢掌印的雏形了。
看着看着,她又忍不住落泪了。
哥哥怎么能这么可怜?
谢谨行本来想等她看够了就离开,谁知她站着看了他好久,紧接着还拉了把小杌子坐在床边看,看着看着,还把她那只带着馨甜奶香的白胖小手伸过来,摸他的脸。
少年不可遏制地拧了拧眉,猛地睁开眼睛。
就他猛地睁开眼,两只颜色截然不同但同样带着森寒冷色的眸子盯着她,吓得谢珥眼泪一停,手顿在原地没有往前。
“哥哥...是不是我打扰到你睡了?”谢珥吸着鼻子道。
谢谨行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翻身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这是在行逐客令了,可谢珥竟破涕为笑道:“好,哥哥,我会安静的,只是陪着你。”
其实谢珥只是在想,上辈子她死后变成魂灵时,曾不止一次看见谢谨行半夜睡醒把她从琉璃棺里抱出来,抱着默不作声地流泪,那一刻,飘在半空的她能够感受到他有多么害怕孤独。
这辈子她想,只要她能一直陪着他,保护他不再受到伤害,那么,兴许他就不会走歪,不会成为后来那位血腥可怕的大魔头了。
谢谨行从不习惯睡觉时屋里有人,现在更多时候,他在自己的屋,睡觉前会自己用木板把门钉牢固了再睡觉,可现在那么大个活人搬板凳坐在他床前,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叫他如何能睡?
少年躺了会儿,就有些心烦地挣扎着起来,想爬回自己的院子。
谢珥见他挣扎着起来,以为他要喝水,于是笨拙地跑过去圆桌子边倒了水,又折回来把水杯递给他。
少年往杯中一看,杯中水只剩小半了。
谢珥羞赧地抓了抓头上的包子,“对不起,哥哥,我...我还没学会走路,茶水...洒...洒了。”
谢谨行冷淡地瞅了眼只比床榻高不了多少的小丫头,本不想接,却鬼使神差地接过她递来的杯子,把剩下的小半杯茶喝下去。
见这个对谁都防备的兄长竟肯接她倒的茶,谢珥高兴极了,连忙道:“哥哥等着,我再去给你倒!”
谢谨行本想阻止,看着那小短腿吭哧吭哧吃力走路的样子,他实在糟心。
可不一会儿,那张满是泥泞的小脸眉目清秀,额头多了一个肿包笑着端茶过来了。
这回杯中茶水终于过半了。
“你,回去。”
少年看着小姑娘额上被桌角磕出的肿包,有一瞬间心中升起了一丝愧疚,眸光冷漠地撇开,推拒她道。
“不,哥哥手都使不上力,那么轻巧的杯子都端不住了,待会一定喝不了药,我得留下来。”谢珥指了指他握杯抖个不停的手,执拗道。
少年冷清不起一丝波澜的灰眸蓦地闪过一丝慌乱,又恢复如常。
“你,不怕?”
“要怕什么?”小姑娘不解地眨了眨杏眼,她觉得上辈子的谢谨行难懂,可这辈子的他说话却是又省字又难懂。
“我是不详人,会害你。”
少年犹豫片刻,竟挤出了一句相对完整的话。
原以为她听了就能害怕,害怕了自然会躲他远远的。
不料,小丫头竟颇是气愤地叉腰拍床板站起:“谁说你是不详人的?我哥哥才不是什么不详人呢,是谁污蔑的,哥哥你告诉我!我去替你讨回公道!”
她这小大人一样的说话口吻和姿态,谢谨行看了,表现得有些冷漠,不愿搭理。
“所有的人,尤其把我生下的那位。”
声线带有少年独有的粗粝感,谢珥听了却蓦地一震。
她心中升起些荒唐的想法:“哥哥,你知道生你的人...”
话没说完,她惊悉自己说了些什么,慌忙摇头,“没、没什么了。”
不知怎地,她看着他冰凉麻木的目光幽幽朝她投来时,她总感觉他似乎真的知道些什么,但是,倘若真知道这些的话,人该有多绝望啊。
所以,谢珥觉得是难以接受的残酷真相,她就选择性地认定谢谨行一定不知道。
“不会啊,哥哥,”她往前靠近了他一点,试图缓和话题道:“不是所有人,至少我就没有觉得你不详,你是我的哥哥啊!”
“哥...哥?”谢谨行防备地后退了一点,眸子木然,低头轻喃道。
·
昨天一整天加一整夜,谢珥就留在百合苑陪着谢谨行,他从一开始的抗拒防备,到后来,虽然不喜,却也不再抗拒了。
小姑娘性子喜动,人又热心呱噪,许多时候都惹得谢谨行眉头紧皱,敢怒不敢言。
就像喝药的时候,谢谨行从前起就很少喝药的经验,起先怎么也不肯喝下去,小谢珥就蹦跶着短腿,摇摇晃晃地垫上小杌子,捧着药硬说要哄他喝。
谢谨行自然不会就范,刚想推她,谁知她自个倒开始站不稳,把一整碗药都洒在了他身上。
“哥哥对不起,我这腿脚有毛病,自己控制不住...”小姑娘反应快,立马装委屈,大眼睛里噙了一大包泪,泫然欲泣,愧疚万分的样子,果真让人无从责备。
谢谨行青着一记脸没有说话。
随即小姑娘破涕笑开,“我就知道哥哥最疼我,必不会怪我的,没关系,我就知道自己手脚笨,特意让翠枝她们多熬几碗药,翠枝!再端一碗药来。”
说着,翠枝就端来一碗早已准备好的、不烫不热,温度刚好的药进来。
小姑娘端起新的药碗,带些歉疚道:“哥哥,对不起,也就你肯包容我的笨拙了,为免我还把药撒你身上,要不等你把药喝完再去换衣裳吧。”
谢谨行这回一听,即便内心极度不愿意,也怕她故技重施个三两回,他全身便泡满药液了。最后总算硬着头皮接过她的碗,自己听话喝了起来。
谢珥心中狡黠一笑,这还多亏了上辈子自己被他抢回去时,曾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摸清楚他的脾性,他这人其实很好哄,吃软不吃硬,不料小时候的他更好哄。
夜里睡觉的时候,谢珥让人搬了矮榻进来,就横在他床榻边睡,以防他半夜偷摸着自己回去,又把自己封闭起来任由伤口发溃。
可谢珥从小到大就一点特别好,就是夜里睡觉特别香,一旦睡着,天塌了也唤不醒她。
谢谨行这是头一回被强迫同一个奶娃子捆绑一起,他心底的不满已经溢到了满点,床畔都是奶娃子身上传来的馨甜奶香味,让他一个习惯了孤冷的人辗转反侧,压根睡不着。
转身就着屋顶上屋漏透下的银白月光,他看清了一个小小的、软软的,呼吸均匀的小小姑娘儿,像猫儿兔儿一样,没有危险性,乖巧安静地躺在那里。
冗长微卷的睫毛根根分明,微圆稚气的脸庞像刚出炉的暄软白馒头,还是个精致的白馒头。
谢谨行禁不住多看了几眼。
很快,他就顾不上去看白软包子,一个人负伤择路走了出去。
今夜,名轩居和易安居注定有事情要发生,他得趁夜去拿回自己的东西。
翌日醒来,谢珥就发现谢谨行不见了,急得跑出去喊人。
翠枝端来县主梳洗的用具,笑着道:“县主,你这么早起了呀。行公子?哦,奴婢早上起来的时候,刚看见他从屋里出来,本想劝阻他继续待在这好好休息,但他执意要回去自己院中,奴婢只好把熬好的药和早膳给他,他也没有拒绝,一起拿回去了。”
谢珥听了这才安心下来,又问:“哥哥他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昨日还连站都站不稳呢,怎么这么快就能走动了?他身上不疼了吗?”
“奴婢有问过大夫,”翠枝道:“大夫说,伤口恢复速度是因人而异的,就像你从来没被虫子咬,第一次被咬,总是过好久才能好,可要是经常被咬,可能过一会,吃个饭睡个觉就好了。”
翠枝只是把大夫的原话转述,可这话听进谢珥心里,却一阵阵激荡起对谢谨行的怜悯。
这人得受过多少伤,才能一夜之间就可以忽视伤口疼痛?
谢珥一天一夜没回自己院子,今日端阳郡主抱恙,特地放话说自己想静休,不见任何人,于是,她便同翠枝等人回了自己院。
才一回院,她就听到底下丫头下人闲聊时的话:
“你可知道,昨夜名轩居和易安居发生的怪事?”
“知道,听说名轩居的荣公子觉睡到一半,挂在床栏的衣袍突然起火,把他半张脸烧烂了,真惨。”
“易安居的络公子睡到一半也被针扎得满身是血,他那边的事倒不奇怪,据说是他自己白天时拿了婢子的针藏在身上,结果自己遭了殃。”
“今日府里的大管事已经在彻查了,说是两位公子品行不当,在身上私藏有违禁药品,今早已经被大管事撵出府了,郡主也不想管此事,啧啧,他们两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谢珥听见丫头们描绘荣公子那被火毁得面目全非的半张脸,和络公子满身的血洞,有种熟悉又久违的战栗从背脊升腾而起。
她仿佛又看见了黑布下首辅张大人头骨被碾碎塌陷,全身血水被放尽,苍白僵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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