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泉安县,暮春三月,本该穗浪翻金,放眼望去却是黄云蔽日,赤地千里。
杂乱不堪的小院中一地狼藉,几只瘦鸦正在枯树上啄着干瘪的蝗虫残骸,忽被惊起,打落了满园残叶。
“爹!虎毒尚不食子!你怎么忍心这样做!”
虞成凌的声音在风中渐隐,尚且稚气的脸上却遍布了不满和决绝:“钱家那是什么地方!钱员外年逾古稀,便是比爹您都大了十岁,他府上更是姬妾成群,多少嫁过去的妙龄少女都折在他手里,姐姐还卧病在床,您怎么忍心把她嫁到那吃人不眨眼的地方!”
虞国明被儿子一顿急头白脸的斥责,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被碾压,心里窝着一股火,登时便是一巴掌扬了上去:“没眼力价儿的东西,还训上你老子了!那钱员外家富得十里流油,连丫鬟穿的都是绫罗绸缎,你姐姐嫁过去那是享福的!况且钱员外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晚儿嫁过去,八十两雪花银立刻奉上。多么好的一桩买卖,偏虞晚栀这贱丫头拎不清,竟然敢寻死!”
虞国明压着火气,下手没个轻重,平日里便爱对儿女动辄打骂。虞成凌被他这一巴掌扇的眼冒金星,捂着脸蹲在檐下默默流泪。
屋里的虞晚栀被外面的嘈杂猛然惊醒,她的头一跳一跳地痛,入目却不是自己熟悉的家中,阴暗破旧的屋子里,鼻尖充斥着霉味和烟灰味,古朴黄木的陈设令她惊诧不已。
虞晚栀闭着眼,脑中画面如潮水般涌现。
做妾、买卖、古代?
她的最后记忆还停留在实验室里——她调试了一台多功能智能水车,水压精准控制系统刚刚优化完成,然后……电路短了?爆炸?她来不及躲?
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猜测,挣扎中从床榻上起身,来到梳妆台前,目光看到铜镜中的脸时,她差点惊叫出声。
镜中女子明眸皓齿,颜色姝丽,只是近日生病,身形更纤弱了些,倒是平添了弱柳扶风之感。这张脸和她原本的样子一模一样。
还不等虞晚栀想清其中关卡,外头又是一阵恶语怒骂。
她轻手轻脚来到窗边,透过窗棱听见男人不依不饶的斥责。
“今日必须把人送到钱员外家!做妾怎么了,等她在钱员外家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时候,她虞晚栀还要感谢她老子我呢!”
“女子嫁人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养她这么久,该她回报我的时候!也不知钱家的人何时来,早把人送过去,我也心安了……”
虞晚栀听罢,立刻在心中盘算出了自己的出境,当下又惊又恐。她悄然掩上了窗户,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从这里逃脱。
不料她转身之际,衣袖不小心扫过桌面上的茶盘,泛黄的白瓷茶盏在碰撞下滚落地面,霎时四分五裂,洒了一地茶水,发出清脆的声响。
茶盏落地的瞬间虞晚栀便怔住了,冰冷从心头传到指尖,她强作镇定,迅速捡起离脚边最近的瓷片捏在手里,藏在身后,摩挲间瓷片嵌入血肉,手心传来黏腻的触感,但她无暇顾及于此。
外头几个人听到声响,立刻“吱呀”一声粗暴地踢开了破旧的房门。
为首的虞国明被醉意熏得满脸通红,刚闯进来就看到醒来的虞晚栀正立在窗前,脚边一片狼藉。
他看到地上散落的碎片,生怕虞晚栀闹出什么见血的事,毁了钱员外的兴致,导致自己拿不到钱。当即怒上心头,厉声呵斥:“你个贱蹄子还不老实?”一个跨步向前正欲钳制住虞晚栀。
她被眼前男人浑身的酒气熏的只想吐,强忍心头的恶心,虞晚栀灵活地借力反倒控制住了男人的手。
虞国明云里雾里间反而被虞晚栀拽着转了一圈有余,反应过来要喊叫时,虞晚栀篡力正一脚揣中他左膝盖。
虞国明一个踉跄单膝跪在地上,狼狈破口大骂:“反了天的混账东西!你敢打你老子了!”
怒火直冲头顶,虞国明费力站起身扬起手就想挥起一巴掌打下去,下一秒却被脖子处传来的冰冷触感吓得直打颤。他颤颤巍巍地低头,看清架在脖子上那片沾着血迹的瓷片时,顿时被吓得酒醒了一半,双腿抖如糠筛。
虞晚栀顾不上手心淋漓的鲜血,喘着气威胁道:“老东西,快让我走!”
虞成凌看着一向软弱的姐姐如今居然敢把瓦片抵在她爹的脖子上,也被吓了一跳,站在那处不知如何是好,嘴里语无伦次,“姐姐、姐姐,你别做傻事啊。”
虞国明知道女儿的心思,她就是不想去钱员外家,可此番若是再和她嘴硬,真怕会被抹了脖子,只能舍了老脸服软,“闺女,晚栀啊,爹错了,爹一时糊涂,你不想嫁给钱员外咱就不嫁,爹这就去回绝了他们。你何至于把刀架在爹脖子上啊,我可是你亲爹!“
虞晚栀听着花言巧语,由心底生出几丝哂笑。
为了钱自己的女儿都能往火坑里推,这幅身体的主人定是被这家人逼得走投无路,这才狠心寻死。
可虞国明毕竟是个男人,手上的力气还是有的,任是喝得再多的酒这下都被吓醒了。趁着说话的空档,他只觉抵着脖子的手陡然松了几分。
虞晚栀这幅身子本就受了伤,此番已是虚弱不堪,她微微喘息间,手腕突然被反手钳制住,手上的瓦片下一瞬被大力夺走。
“疯了疯了!”虞国明立刻吓得往后连退几步,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个死丫头敢威胁你亲爹?你给我等着——晚上我灌你两壶烧刀子,看你还能不能蹦跶!
他转身气呼呼离去,门“砰”地一声合上。
虞国明瞪着虞成凌,“我可告诉你,把人给我看好喽。若是又出什么岔子,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虞成凌一阵酸楚地应下。
窗外还在刮着风,他一抬头就见沙尘纷纷扬扬拍打着院子里那棵槐花树,早已不见当日的枝繁叶茂,徒留枯枝。
他忽地想到许多年前的五月,槐花满院的时节。那时大哥总欺负他,还只有十岁虞晚栀为了哄他开心就会爬到树上摇槐花,他就拿着木筐在下面接。
做大户人家的妾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爹当真如此狠心,连半分父女情面都不顾。
他用衣袖擦干眼角的湿润,起身去自己房里拿出了在虞国明眼皮子底下偷偷攒的一百文钱。
随后又趁着无人迅速又给虞晚栀解开绳子,愧疚地偏过头道:“姐姐,我给你松开,但你可千万别又做傻事,爹去赌坊了,趁现下你赶紧走。”
“别担心我,到时候我就说是家里讨债的来了,我打不过他们,你趁乱跑了。”
他从袖口摸出用荷包装着的钱塞给虞晚栀,“这些钱是我偷偷存的,虽然不多,姐姐你跑出去找间客栈足够了,等过了几日,他们见寻不到人自然也就不会再寻了。”
“我听闻钱员外出了名的惧内,纳妾的事钱夫人应是不知道的。爹若是跑到钱府说姐姐你走了,钱老爷怕事情闹大传到他夫人耳中,定然是不会同意报官找人的,至于…”
虞成凌看着她素白的手腕上被绳子勒红的痕迹,话语不由得一顿,怕再寒了她的心,没往下说。
至于虞国明,一向爱财如命。此事因钱家而起,钱家那边肯定会多多地给些银子安抚,让虞国明不要大张旗鼓的找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虞国明得了银子自然会乖乖闭嘴。
虞晚栀方才也察觉到他不同于那个唯利是图的父亲,如今来到这个鬼地方且身无分文,即便逃出去也是饿死。于是便接过钱撑起坐麻了的身子,微微道了句:“谢谢。”
若日后还能再见到他,这个人情她一定要还。
虞成凌看着她瘦弱单薄的背影,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又流了下来。若是姐姐能逃脱,下次相见也不知是在何时。
但他又希望,姐姐能走得快些,走得远些。
*
泉安县,一辆马车缓缓驶进玉门官道。
车内端坐着一位清隽疏朗的男子,广袖间露出白皙的手指拿着一册书卷,眉眼清绝润雅,清风透过车帘吹得纸章乍起。
裴京述不甚在意,放下书卷端起茶水轻抿,此身仿佛融入山间晴岚,温润尔雅。
赶了几日路从帝京远去玉门泉安县赴任,跟在他身旁十几年的许伯眉头却是紧蹙,“公子,您如何就没有一句怨言呢?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啊,如今却只能屈身在这小小的泉安县当个知县,这群庸才,那桩案子如何能扯到您头上啊,这不明摆着就是蓄意构陷。”
许伯在裴家多年,早就把裴京述当成自己的孩子,看着他被贬,日夜痛心疾首。
“许伯。”裴京述温声打断他,朗声道,“您喝口茶。户部侍郎也好,泉安知县也罢,都是为朝廷效力。”
他话中之意悠远释然:“天下之事谁又能说得清,或许再过几年,您又要跟着我奔波回京了。我立身处世,自是问心无愧,我也相信,我等得到一个清白。”
月初,西周大旱,朝廷命户部下拨一百万赈灾款中竟平白少了一半,三司即刻奉命彻查。
后查到户部郎中卢知节暗中中饱私囊,褚太后一党私下到处搜刮罪证构陷身为户部侍郎裴京述,所幸他平日里廉洁奉公。敌党颇费心机也只能给他扣上个失察的罪责。
裴京述在朝为官的三年里颇得圣上赏识,此次被构陷,圣上虽知他无辜,但也不得不略施惩戒堵住满朝的悠悠众口.
马车颠簸,裴京述掀开窗帘,望向窗外漫漫黄沙与龟裂土地,目光渐深。
此番赴任泉安,他心知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潮汹涌。
不过是旁人步步谋算,欲置他于死地。他唇角微扬,眉目间却更添一丝冷然。
若以为一场贬谪便能让他屈服,未免想得太过简单。
*
傍晚时分,天渐暗,风息后涌上来几分寒意。官道旁一间客栈酒旗飘扬,光影半照着门口往来投宿住店的客人。
裴京述拉开车帘,望着间沈的暮色,出声道:“许伯,我们不若就在这歇一晚,明日晌午定能赶到府宅。”
“也好。”许伯回应。
客栈正堂坐满了人,满座酒肉交谈之声洋洋盈耳。
胖矮掌柜正一手拨动泛着油光的算盘,一手洋洋洒酒地录着账薄。一擡头见进来的二人风尘仆仆,前头那位年轻公子看着行装素雅,却也难掩一身的清隽矜贵。
掌柜手中一顿,立马笑迎上去:“二位看着像是赶路,可是要投宿?”
裴京述答他:“我们确是赶了一日路,想在此投宿一晚,贵店可还有空房?”
“有,天号房与地号房还各有两间。”掌柜殷勤相应。
裴京述父母早逝,在京为官时也是独自一人住一方府邸,许是自小的习性与恩师的教诲,他素来不大爱奢靡张扬。
他缓缓道:“两间地号房,劳烦您再上一桌饭菜。”
“好嘞。”掌柜指着二楼右边那间房,“那我先引二位去房中看看。”“有劳。”他们随着掌柜上楼。
正堂最里边坐着一桌精瘦干练的男子,望着楼上虚掩的房门,方才还谈笑风生的几人齐齐放下酒盏。
为首那人目光寒冷阴鸷,微微冲下一行人仰头,言语低沈:“看清了吗,二楼右边第三间。”
坐下的几人拳头微扣,利落点头,压低声音:“看清了。”
“走罢。”为首的男子一声令下,又取了半吊钱重重拍在桌上,一行人前后走出了客栈。
到了戌时,正堂的人已尽数散了,跑堂的夥计忙的汗涔涔地正收拾着每桌的残羹冷炙。
“二位客官,请慢用。”
方才座无虚席,裴京述二人一直挨到现下才落座。
晚膳用到一半时,门口进来一位发髻微乱的女子。
女子看似不过妙龄,一袭淡藕荷色素裙,凌乱的发髻之上并无钗环点缀。颈脖之上还围着半圈纱布,虽是荆钗布裙,却也难掩一双明眸之下清丽的面容.
虞晚栀回头望了好几眼,确认身后无人追逐时才走了进来,从虞家逃出来跑了一路,此时早已饥肠辘辘。她喘着气越过门槛,看着正堂一片空座,挑了个靠近门口的坐了下来。
看着桌上摆着茶壶与茶盏,只觉口干舌燥越发难耐,她拿起茶壶自斟,连喝了两大杯。
正盘账入了神的掌柜听到茶盏搁在桌上的动静,这才发觉到不知何时进来了一位女子。
“姑娘可是要投宿?”
虞晚栀缓过神来,望着外头乌沈的夜色,累极的身躯早已软在座上,思虑片刻,有气无力道:“掌柜,可还有空房?”
“有,今日刚巧还剩一间天字号房。”
“那就这间罢。”虞晚栀刚暗自庆幸来的巧,却又听见冷不丁一句话让她霎时满心失意。
掌柜利索道:“好嘞,一百五十文。”
虞晚栀从桌上震起,咧咧嘴尴尬道:“竟这般贵啊?”
“姑娘,我这可是天字号房,你大可去别处打听打听,别处的上房住一晚可是这个数。”掌柜伸手比出了两根手指。
虞晚栀摸了摸荷包掂量掂量,倏而面露难色:“掌柜,我委实是家中有急事,路过贵店,您看能否通融一二?或者可还有下房与通铺?”
“没有了,今日已是客满,只剩这一间。”掌柜摆摆手,“我做生意几十年了,向来都是这个价,等闲不能改。”
听掌柜语气坚决,虞晚栀一时两难,远望外头还隐约可见飘扬的酒旗与连绵的山形。
若是再坚持一阵也许还能赶在夜色尽至前找到下家客栈,她提着筋疲力倦的脚步,欲要转身投入夜色中。
裴京述坐在离她不远处,听清她与掌柜的交谈后又见她欲要转身离开。因自己便是从前路过来的,他知道这十里以外不会再有客栈酒楼等容身之所。况且夜渐深,她一个姑娘,若真是因事落难之人呢?
他犹豫之下,起身缓缓道:“姑娘请留步。”
虞晚栀突被叫住,她顿住脚步转过身。
身后的男子一袭淡青色衣袍,颀长高挑的身影立于她眼前,澄澈眼眸中带着一丝笑意。
虞晚栀细看,他好似也不过堪堪二十馀岁,挺立如竹,温其如玉,皎著玉树临风前。
还不及她回话,又听对面谦逊解释道:“我只先姑娘一步来,要的一间地号房还未曾付过房钱,姑娘若是有难处,不知可愿与我换一间房,许会便宜一些。”
虞晚栀听罢眉梢一弯,又仔细打量他时,只见四周跃动的焰火照在他疏朗的侧脸,眸中浮动着忽闪的细碎光芒。
她发觉疲惫之感消了些,心头是盈盈感激,“多谢公子,您真是个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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