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踏月而来，沐浴在月光中宛如神祗降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他面前摊开，掌心纹路清晰，声音低沉而温柔“走，我们回家。”
神明的话语指引前进的方向，当心悦诚服回应神明的那一刻，便有了可以荫蔽的港湾。
心跳清晰而明了，透过温暖的脊背无声地传达：这并非神明，而是凡人之躯。
皓月当空，晚风温柔得几乎将人溺毙，顾然沙哑的嗓音混入即将湮灭的蝉鸣中，有些难以辨明“师兄，对不起。”
白岐敏锐地捕捉到那微小却明亮的情绪，像风中烛火，稍纵即逝。正欲安慰，又听到一句“师兄，我给你惹麻烦了。”
接连两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向白岐心口，他不由得怒斥道：“傻瓜！”声线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他猛地吸了两口微凉的夜风，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我从未这般想过！若说真有错处……”他顿了顿，字字清晰“就错在我不该让你独自回去！错在我没有教你防身之法！错在……”
狂风忽作，将未尽的话语一并卷走，却一路撞进了顾然心里，悄然扎根，只待日后枝繁叶茂。
此后的日子宁静却温暖，白岐从未将顾然视作贴身杂役，但实在架不住他异常高涨的热情。小到穿衣洗漱，达到打扫房间，顾然恨不得事事躬亲，将白岐的生活打理得滴水不漏。
白岐无奈，只好板起脸，佯装严肃地轻咳两声：“过来。昨日教你的那套剑法，练得如何了？”
一听考察功课，顾然不敢大意，他抽出腰间长剑，凝神屏息，一招一式演练起来。他曾见过他人练习剑法，暗中将姿势一一记下，虽和白岐传授的相去甚远，却也不敢马虎，而是比较总结两者异同之处。
白岐凝神细观。少年剑势虽显生涩，但精要之处却无一过错，若是个练家子那便不足为奇，可顾然握剑不过两日，更何况他身体还没养好，实在让人喜出望外。
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凑上前捏了捏对方颊上新养出的软肉，手感细腻，让人爱不释手。
“当啷”一声，那柄平日被顾然当成宝贝似的从不离手的长剑，猝然跌落在地。抬眸瞥去，就看到一片滚烫绯红迅速从脸颊占领了耳根，还没来得及看清少年眼中的慌乱，眼前就只剩一道丢盔卸甲落荒而逃的残影了。
叶云正欲叩门，就被这道“旋风”撞得头晕眼花，摇摇晃晃半天才摸着栏杆稳住身形，惊魂未定抱怨道：“这小子怎么一天有那么多使不完的牛劲呢。”
白岐摸摸鼻子，难为情地笑了笑“谁说不是呢。”
他走的正好，省的每次她都要顶着那道警惕又带着敌意的目光，定了定神，步入屋内，正色道：“掌门吩咐，资质选拔一事，可以着手准备了。”
白岐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显然对这事有些不情不愿，中秋典礼加上资质选拔，琐事缠身，偏他是掌门亲传，这些事情又不放心加以他人之手。
见他眉头紧锁，叶云便试探性地提议“不如……让那小子来帮你？我想他定是求之不得。”
“不必。”白岐想也不想便回绝了。顾然年纪尚小，他不愿对方被卷入这些肮脏的利益场。当即做下决定“到时候我无暇顾及他，还要劳烦师妹你关照他一段时日吧。”
叶云闻言，两条秀眉立刻拧在一起，她颇有些为难“我觉得……他应该也不需要你照顾他……而且我那里还有那么多女娃，总归不太好吧……”
白岐沉吟片刻，也觉得不妥。最终拍板：让顾然白日在叶云那里学习医术。
可怜的顾然还不知道自己往后的命运已经被白岐和叶云三言两语安排得明明白白。他头脑发热，不知道撞进了山中哪个角落，正沿着地形找寻往日熟悉的场景，视线中央却突兀出现一个人影。
……
顾然脚步一顿，下意识想绕道避开。可那人似乎是刻意找上他的。
“现在站稳脚跟，就装不认识我了？”
感受到对方来着不善，顾然咬牙切齿问道：“我只是一介杂役，敢问您有何贵干？”如果可以，他情愿一辈子不要再见到这个人。
那人身着玄袍，乌发不羁地散开顺着衣袍滑下，见顾然如临大敌，他状似随意地摩挲着袖口，慢悠悠道：“也没什么，只是听闻，马上就是选拔外门弟子资质的日子了。我想你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善心大发来提醒你。”
善心大发提醒他？换作旁人倒有几分可信度，但如果是眼前这个把他一步步骗进绝云谷的人，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吧。
顾然当即冷笑一声，“不劳阁下费心，我可不敢做飞上枝头当凤凰的美梦。”只要能一直留在师兄身边，他别无奢求。
玄袍男人变本加厉“难道你不想和你的好师兄并肩而立？还是……怕是他容不得有人与他分庭抗礼？哈哈！”
白岐见他只是说一些挑拨离间，没头没尾的废话，满心厌恶，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在林立兜兜转转，总算找到一个熟悉的地标。他不急着回去，今日是门内分发新衣的日子。他先去领了白岐那份新衣，又取了一份针线，最后提上食盒才慢悠悠回到那间温暖的小屋。
白岐在后山练功未归，他正好趁这段时间把新衣按照白岐的身形修改一番。指尖细细丈量着尺寸，白岐身形修长，腰腹劲瘦紧实。寻常里衣尺寸总是不合，再加上他平日总将白蛟缠至腰间，行动间难免碍事。
白岐回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么一幅画面：少年伏在案边，低垂着头，神情专注，指尖捻着细针，正一针一线，无比认真地为他修改着新衣。阳光映照他柔和的侧脸，静谧而温暖。
心里又涌起一股暖流，真不知道还拿这个过于懂事的孩子如何是好。用手帕稍微擦去身上的薄汗，温声道：“先吃饭吧。”
“你真的不用为我做这些，以前那些衣服不是也穿的好好的吗？”
顾然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着饭菜咽下，“那当然不一样，衣摆太长走路不便。”
瞧见顾然认真反驳的可爱模样，白岐实在提不起反驳的心思，只好点头称是，再绞尽脑汁搜刮些赞美之词。
也不怪白岐，本来他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顾然算是他第一个贴身教导的师弟，不仅天资聪颖，还这么乖巧，显得他这半个“老师”没有一点用处。
饭毕小憩，白岐例行检查了一下顾然的身体，比起半月前初愈时的虚弱，如今的气血已充盈许多，筋骨也强韧不少，是时候可以循序渐进地正式练功了。
白岐突然想到什么，朝顾然眨眨眼“还记得之前放进你身体里的蛊虫吗？”
顾然认真点头，他自然不会觉得白岐害他，更何况这段时间他的身体也并无异样，反而日益康健。
“放心，那蛊虫没什么害处，平日就蛰伏在身体里，关键时刻还能保你一命。若你心中仍有顾虑……等我忙完这阵，便为你取出来吧。”
顾然立刻反握住白岐双手，眼中波光流转，“师兄究竟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顾然五官还未长开，但那双桃花眼就这么直勾勾望进白岐心底，让人心尖一颤。
“你……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他反问。
顾然一愣，眼神有些茫然，吞吞吐吐道：“记得一些……十岁之前的事，大多模糊不清了。后来在山下幸得一客栈老板收留，做了几年杂役，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才决心来谷中拜师学艺……”
白岐听完若有所思，“你如今几岁？可还记得生辰？”
“大约是……十四？生辰确实不记得了，只知是哪一年。”
白岐轻笑一声，自嘲道：“巧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生辰。看来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顾然这下心思活络起来，坐在榻边有些激动，小声嚅嗫着：“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和师兄相遇那日定为我的生辰。”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问道：“师兄呢？”
“嗯……那，就和你一样吧。往后我们一起庆生。”就这么干脆地决定了。这样的回答属实让顾然喜出望外，两只手激动得都不知道往哪放才好。
看着眼前少年纯粹明快的笑容，白岐心中微涩。这才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应当有的样子。而非如他当年，只能缩在暗无天日的角落，与蛇鼠为伍，在腐朽霉烂的气息中挣扎求生……
有了这般意义非凡的约定，顾然练功的劲头愈发高涨。加上白岐在旁悉心点拨，进境可谓一日千里。
待到斜阳映照在山峰上，将远山勾勒出暖融的轮廓，顾然才稍稍歇息。看着一旁闲庭信步的白岐，他终于忍不住地说出自己心中忧虑“师兄，你可千万别因为我耽误了自己练功。不然我……”
话音未落，一颗刚摘下的果子便塞进了他嘴里。正是硕果累累的季节，果子酸甜多汁，瞬间堵回了顾然未尽的担忧。
“练功之事，不急。”
见白岐胸有成足的模样，顾然也不疑有他，毕竟白岐可是绝云谷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自己瞎操什么心呢？
入夜，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两人便在屋内促膝长谈，听穿林打叶声，闲聊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也别有一番趣味。
竹屋不大，当初白岐独居时倒也够用。如今硬生生挤进两人，卧房被一道屏风隔成两半，各置一张窄小的竹榻。
顾然还好，白岐躺在上面实在是有些局促。想到以后顾然还要长身体，他便开始盘算着“忙完这段时间得把房间改改，不然以后可怎么住得下啊……”
“其实，和师兄睡一张床，也挺好的。”顾然小声嘟囔着，声音几乎被雨声盖过。
两人絮絮叨叨聊了些有的没的，一日时光便在缱绻的生活中逐渐被磨去。
往后多年两人回想起来，当两人回首这段竹屋听雨的寻常岁月，才恍然惊觉那份平淡的珍贵，唯余一声轻叹：“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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