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处高山之上，古老而避世的村庄，因为常年吹熄不止的风，衍生出了疯狂的习俗。
每到有大风袭来的日子，村中都会抽选出一位年轻的新娘以熄灭风神的怒火。新娘会穿上最艳丽的喜服，红绸蒙着双眼，嘴上带着笑，唱对风神的颂歌，一步一步走到悬崖边，被狂风吹落，与风神缔结良缘。
与神仙缔结良缘啊，这会是真的吗，阳芽木着脸绣着阿姐的喜服，喜服上的凤凰还未完整，两个空落落的眼眶就像绣它的人一样眼神呆滞。她听见阿姐在笑，周围的人吵吵嚷嚷的附和着，说这是他们家莫大的福气。
这是福气？阳芽思绪一空，放下了手上的动作，她指尖碰触的是他们最好的绸缎，它就来像少女的肌肤一样光滑柔软。艳红的色彩，像是温热的血。阳芽记得，失足的小羊跌下山坡的样子，它被尖尖的石牙戳穿腹部，溅起的血花散开在她额间，她没能接住它。
阿娘已经和阿爹在一个夜晚逃走了，按规矩来说本该是由母亲来为女儿缝制嫁衣的，阿娘不肯，她不愿意，她说这明明是去送命，阿娘说新娘应该坐上花轿，而不是死在风中，她不愿意亲眼看女儿死去，便和丈夫逃离了这里。
阳芽想问那阿娘为什么不带走她们。但是她说不出话，也无法追上去，她还有个在睡梦中的阿姐，她不能留阿姐一个人在家里。
“哇，小芽，”白露送走了客人，走进里屋来，俯下身低头靠在她妹妹肩上，“这件喜服，绣的好漂亮。”
阳芽放下手中的喜服，侧着眸看着阿姐，她想笑一笑，但又看到了那双盛着泪的眼睛，她轻轻拂过紧捏着她肩膀的手，有些语塞。
要不要带着阿姐逃走呢？像阿娘一样远远的离开这里，虽然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但总比看到阿姐送死要好的多。
“小芽……”年轻的新娘已经控制不住泪水，阳芽感觉到那一滴滴温热的眼泪穿透了布料，坠到了她的心头上。
“小芽，不然你也收拾一下行李，明早逃走吧，去哪里都好，离这个村子远些。”白露胡乱抹了抹脸，给妹妹挤出一个笑来，“我应该是走不掉啦。”早晨的时候她也试过能不能离开这里，但周围到处都是盯着她的眼睛，直勾勾的，随时准备着抓回逃跑的祭品。
不要。我不想这样。
阳芽摇头，转身抱紧阿姐，她是不可能抛下阿姐逃走的。
不管是谁，从高处坠下都是会死的，死了人，风也不会停，明明这么简单的道理，村民们却像被魇住一样坚信着，“如果没有送去新娘的话，风神会更加愤怒啊。”
是那样的愚蠢，用他人的生命来换取心灵安慰。若是真的有风神，怕不是已经被他们的愚行惹得发怒了吧，怪不得这风常年不息，呼啸不止，大抵是神罚。但，如果真的有风神的话，祂又是多么的冷漠啊，明知道狂风会只招来少女的鲜血，为什么不能只惩罚愚民，为什么不能让风停止呢。
阳芽拍着阿姐的背，感觉怀里的呜咽声停了下来。
“小芽，”阿姐还埋在她的胸前，声音闷闷的，“说真的，你趁着明早天还亮的时候，逃走吧。这里山路那么陡，风又这么大，白天会好走些。我等会去给你准备准备行李。”
阳芽双手捧起阿姐的脸，睁大眼睛用力的瞪着，表示自己生气了。
不！行！
她用口型说。
我们，一起。
她抓着阿姐的手，一个字一个字的写。
不能，分开。
白露最终还是没能劝走她的妹妹，阳芽也没能说服她的姐姐，姐妹两人一起坐在床前，一夜无话。
天还没亮，屋外就响起了奏乐声，献祭的日子还是到来了。
白露沉默着套上喜服，妹妹空洞的注视让她也跟着茫然起来，抖着手系错了带子。她最终还是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门被敲响了，但也就敲了两下，一群人就自顾自的推门走了进来。打头的婆娘明知顾问似的呦呵着。
“新娘子喜服穿好了没，该点妆咯。”
像是催命的鬼。
一直发怔的阳芽突然从床上暴起，扑过去死死攥着姐姐的手，被赶来接亲的村民强行扯开，她又向下挣离紧压着她的胳膊，手脚并用地窜回姐姐身边，立刻拽住了喜服的衣角，指甲陷入那金丝银线的凤凰里，力道大的像是想要将它们撕裂。“阳芽!”一个村民扯着她的肩膀，又不敢用劲，怕扯坏了衣服，神的新娘若是衣衫不整，是很不妥当的。他飞舞着五官气急败坏地冲着她耳朵吼着:“快松手!耽误了送亲，信不信我把你撕了喂狗!”
她真该提前把这些破布剪碎了，全塞进些那人的狗嘴里。怕什么，耽误了又怎么样。风神发怒又怎么样。大不了就是和这群疯子一起死了……是了，要是这帮疯子死了。
阳芽恍惚间松了劲，被一下掼倒在地上，又被甩了出去，背部直直撞向桌角，她哆嗦一声，瘫坐在了地上。好像有血流出来了，很疼，疼得她想发笑。
“你们，你们别，别伤害她!”白露在惊惶中终于找回自己的发抖的声音，跑过去俯下身来护住妹妹，“她只是舍不得我，她不是故意的，她年纪还小，还不懂事，别伤害她!别伤害她，我会好好完成仪式的，别伤害她……”
村民气恼地又踹了阳芽一脚:“不过是个不能说话的废物!”“好了大张，今天是个喜庆日子，别被这小哑巴毁了。”“先让婆子我给新娘梳妆，瞧瞧这，哎呦，头发都被搞乱咯。”
村民们骂骂咧咧地把新娘拉起来，狠狠砸上了门，似乎还落了锁。
屋外的喜乐停了一阵儿，现在又响起来了，只不过是远了些。
应该是仪式要开始了。阳芽挣扎着起身，想去做些什么，但她视线有些模糊。
什么都看不见了。
白露的眼被蒙上，止不住泪，把蒙眼的红绸染得像血一样暗沉。
“风啊，吾神。”
她颤抖着开口，仿佛感受到村民们幽幽的注视。
“今日……”
她卡了壳，向前挪动的步调也慢了些，厉风削过她的脊背，她在发抖。
“今日结缘，红绳相系，妾愿把身心敬献给您。”
“祈求您的怜爱，祈求您的……”
这是村中女孩从小就学起的歌谣，但她的脑子现在像一团雾，什么也摸不到。
“祈求您……祈求您……”
白露踏在柔软的，早被清理好的红绸铺制的黄泉路上。她现在更希望能有个石头绊她一跤，现在到底离悬崖还有多远，一步，还是两步？
她的腿开始发软，像是坠着石头，狂风裹住她的裙摆，无法前行。她应当向后，向后……她提起裙子跑了起来。
“拦住她!”
喜乐要奏到日落之后，现在比日升时更加急促，更加剧烈，似乎想盖过什么一样。
白露最终在惊叫逃窜中跌落了山崖。
半昏半迷的阳芽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姐姐的尖叫声仿佛就在耳边响起，整个人被无形的刀瞬间劈开，她不可置信的爬起来，疯魔似的起身去砸被锁住的门，拳头里插进木屑，门被震得抖落灰尘。
打不开。
打不开！
怎么会这样，这都是她的错，如果能早点就带阿姐离开这里，如果她不是哑巴，如果她能替代姐姐，如果她没晕倒……她蜷缩在地上，抓扯着自己的脑袋，她想冷静，但她冷静不下来。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才能把这些疯子全都杀了，想立刻把吹奏喜乐的人关进地府，要用刀，毒药，还是大火……或许她才是一个疯子。神啊，请告诉我，要如何才能结束这一切呢。
倾听我
倾诉我
你想要获得什么
「谁？」她在心中怒吼。
我是你无边贪念与恶意引来的恶鬼
欢呼吧
欢呼吧
只要你愿意让我吞噬罪孽
我将奉上我的忠诚
什么贪念恶意罪孽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是快要疯了，但幻觉来的这么快吗。
她贪婪，想要永远结束这种荒唐戏码就是贪婪吗，她恶，想要这些愚人全部死去就是恶吗，她不明白。
你想要让这些地狱消逝
你想要让这些愚魂偿命
怎么不算贪
怎么不算恶
在愚信中永远会诞生地狱
没有人的生命理应被剥夺
「那阿姐呢，她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凭什么他们杀人不会受到惩罚？」
一团黑雾在她周围绕了几圈，忽然开始凝聚在一起:“你把他们的所作所为写下来，告诉官府，如果没出什么岔子，想来应该也能让他们在牢里度过一段时间。”
“但是你不会那么做，因为你是一个哑巴。”那团黑雾变出了人形，伸手轻轻挑起了阳芽的下巴，“有人颠倒黑白你也无法反驳，没有人会相信你，也没人关心你写了什么，只会觉得你是个死了姐姐的精神失常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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