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雪后初霁。
轻暖的阳光落进居民楼，慢慢融散窗户玻璃上的模糊雾气。
隔壁传来小孩儿的玩闹声，沈梨戴上棉质耳塞，聚精会神地坐在电脑前敲字写稿。
铅块文字以飞一般的速度填满文档，十几分钟后，她敲下“全剧终”三个大字，轻瞥笔电右下角的时间，长舒一口气。
赶上ddl，沈梨心情格外愉悦。她摘下耳塞，不慌不忙地将写好的剧本转成PDF，拉到微信聊天框，点击发送。
几秒后，对面传来噩耗。
【飒飒】宝，项目黄了。
项目黄了？！
又又又黄了？？？
沈梨看着屏幕上冰冷的文字，脸上笑容瞬间消失。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是今年死掉的、、第三个项目。
可今天是2月12号。
大年初三。
算公历，2024才过去四十几天，她就已经弄黄了三个组。
沈梨也不想用“弄黄”这两个字来揽责，但这事儿实在太邪门了。
她在编剧这行写了快五年，从无名新人到混出名堂，手握好几部爆剧，按理说不会缺项目，可现在她接一部死一部，不是投资人撤资，就是拍着拍着演员暴雷，短短几十天，出的事儿离奇的多。
沈梨花了好半天调理，终于冷静下来，问她的经纪人李飒。
【皇冠梨】原因是啥。
【皇冠梨】平台出事了？
手头这部剧是平台定制剧，除非平台跑路，否则很难黄。
【飒飒】乐娱老板进去了，听说是贪污受贿，外加挪用公款投资，现在投资暴雷，他们那边所有项目都停了。
沈梨：“……”
没想到平台也会出事。
俗话说事不过三。
沈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关掉电脑站起来，右脚脚心窜起一阵针扎般的酥麻感，狠狠扎进她心里。
她靠着桌沿缓酸劲，双眼木然地看着绑在右脚上的护踝，脑海里嚯的闪过几个不好的画面，脊背阵阵发凉。
昨天晚上，她意外扭到脚。爸妈担心她伤到骨头，大晚上送她去看急诊，雪天地滑，回来路上，他们差点连人带车摔进沟里。要不是防雪链起了作用……
沈梨不敢往下想。
项目黄了不可怕，要是这身霉气霉到父母，她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沈梨连忙拨通李飒的电话，在隔壁小孩的哭闹声中说：“飒飒，你有没有认识的大师，靠谱点的，我想转运。”
李飒：“梨子，现在的大师十个有九个是骗子，你别因为目前短暂的不顺，就病急乱投医啊。封建迷信不可取！”
“我也不想迷信，但最近真的太倒霉了。好像所有的坏事都落到了我头上，我……”她放轻声音，“飒飒，你帮帮我吧。卖紫水晶、卖佛珠的都行，我不怕上当。”
元旦那天，她在灵泉寺遇到过一个“大师”，那人说她流年不利，多有灾祸，如果想转运，必须买他的转运紫水晶。一串水晶368，买够9串可保新年诸事顺遂。
沈梨现在非常后悔。
她想她应该买的。
兀自想着，房门被敲开。
周兰端着一碗热汤进来，笑眯眯道：“甜甜，刚熬好的猪骨莲藕汤，你爸赶早买的粉藕，口感很好，你肯定喜欢。”
怕母亲察觉自己情绪低落，沈梨转身移走电脑，清出大片空位。
周兰将托盘放在桌面上，沈梨坐下来喝汤，热气上浮，清甜藕香萦绕在鼻尖，混合猪骨的鲜味，勾动她味蕾。
猪骨炖得很烂，藕入口即化，她大口大口吃着，烦闷的心在这一刻被抚平。沈梨从汤碗里抬头，冲母亲竖起大拇指，“周兰女士，骨头汤宇宙超级无敌好喝。”
“咱家甜甜嘴可真甜。”周兰慈爱地看着女儿，笑得合不拢嘴。
此时，隔壁传来小孩儿叽叽喳喳的告状声，一个个争抢玩具和吃食，谁也不让谁，哭着闹着让大人评理。
大人谁也没理，三两句呵斥得他们服服帖帖，“赶紧去洗手，马上吃饭了。不想被麻老虎抓走，就乖乖听话！”
隔壁终于没了大动静。
母女俩相视一笑，周兰指着汤碗道：“吃吧，趁热吃。”
沈梨逗趣：“妈，我要是吃不完，会有老虎来抓我吗？”
周兰笑道：“当然不会。”
母亲离开后，沈梨继续喝汤吃肉，吃着吃着眼泪掉下来，有一滴滑进嘴里，味道咸咸的，像海水。
-
流过眼泪，沈梨逐渐平静。
她坐在人体工学椅上，小口嚼着母亲投喂的酥脆小麻花，按住微信录音键说话：“飒飒，我刚刚喝了碗猪骨藕汤，现在心情好了很多，你不用帮我找大师了。”
语音消息刚发过去，名叫“慧悟师父”的名片出现在她眼前。
【飒飒】我刚刚测过了，大师说得挺准的，应该靠谱。
下一秒，李飒打电话。
“梨子，你咋又不要了？我钱都交了，你顺便算算吧。”
沈梨：“你花了多少？”
李飒：“一人两百。”
两百块。
沈梨：“飒飒，能退么？”
李飒煞有介事：“上天渡有缘人，可别因小失大。退钱不吉利。”
沈梨加上大师微信。
通过后，大师问她基本情况，她说完，大师用语音回她：“缘主，从你的八字来看，你今年是本命年，流年不利，事业会遭遇不小的瓶颈，另外，你需要额外注意腿脚外伤，外出注意行车安全。”
大师一下戳到她的点，沈梨半信半疑：“大师，那我还有救吗？”
大师说：“缘主莫急，今年虽然是你的流年，但中国有句古话说得好，置之死地而后生。危机也是转机，如果你能把握好下面两点，转运不成问题。”
沈梨屏住呼吸，她做好了被甩购物链接的准备，谁知大师并没有扔链接，而是继续说：“一，尽量不要忤逆父母，家和万事兴；二，今年桃花旺，可考虑结婚。”
“结婚？”沈梨愣住。
“正所谓不破不立，你现在的命盘，大概率只有结婚才能转运。”大师说，“今年婚运最佳，下一个佳期，是16年之后。”
什么鬼？？？
怎么越说越离谱了。
“当然，如果缘主不想结婚，也可以用其他东西增运。”大师缓缓道，“心诚则灵，如果缘主需要，我可以推荐给你。”
“您说。”
聊天界面多出来几条链接，沈梨看着满屏“开过光的吉祥物”，昏昏沉沉加入购物车，最终还是点了购买键。
比起年内闪婚，还是买珠串、玉牌和平安符来得靠谱。
五分钟后。
李飒问：“大师怎么说？”
沈梨一五一十转述大师的话，“除了结婚那条不靠谱，其他的说得还挺准，他推荐的几样东西我都买了，希望有用。”
李飒：“我花了两千。”
“你花了多少？”
沈梨：“两千六。”
“我转你两百。”
“不用。”李飒叹气，“最近辛苦你了，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
沈梨：“嗯。”
-
元宵节后，沈梨回帝都上班。
工作室最近没接大项目，主接回款快的微短剧。作为小老板兼主编剧，这些活儿都是新人在写，她负责最后把关。
这天审完稿，李飒约沈梨出去吃饭。她俩就近找了家烤鱼店，点了份双人套餐。
等餐时间，隔壁桌在聊影帝顾清宴，沈梨好奇听了一耳朵。
“我听说顾清宴跟盛星文化闹掰了，不久之后会对簿公堂。”
“真的假的？顾清宴在盛星待了十年，他当初以一己之力奶活盛星，现在合约到期，盛星吃相这么难看的吗？”
“不清楚，只是听说。”
“嗐，传言多得去了。我还听人说，顾清宴有意退圈结婚呢。”
“啊？好离谱。人家是演员出身，谈恋爱结婚用不着退圈吧。”
“……”
香喷喷的烤鱼上桌，李飒夹了一筷子，发现沈梨在发呆，抬手在她眼前用力地晃了两下，“怎么？”
她小声：“作为顾影帝的资深粉丝，你信他想退圈结婚这种疯话？”
不信。
沈梨当然不信。
从顾清宴出道起，沈梨就开始粉他了。那时候贴吧还没没落，博客还在流行，智能手机刚刚普及。
刚满十四岁的她，用妈妈淘汰的老式按键手机上网，在那小小的四方屏幕里，笨拙地为他加油打气。
她从牙缝里省下零花钱，去学校旁边的书铺里买五块一本的采访杂志。后来他越来越火，周边越来越多。她向妈妈撒娇，用家务劳动和学习成绩换来周边自由。
一整个少女时代，她都在关注他、支持他。她清楚地记得，他说过，表演让他感觉到存在的意义，那种感觉无与伦比，他想演一辈子的戏。
当年说这段话的人18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看到这段话的她16岁，是理科实验班里的吊车尾。
那时，超前的学习节奏让她感觉无比吃力，不断打击她的学习积极性。
那段时间，沈梨过得像“行尸走肉”，成天浑浑噩噩，没什么朋友，学习成绩更是一泻千里。老师说她心思没放在正道上，好在父母开明，并没有指责她追星。
母亲说，喜欢的力量巨大，希望她可以利用这份喜欢进步。
她哭红眼，最难过的时候在顾清宴博客下留言，问他有没有过怀疑自己的时刻，如果有，他是怎么调节的。
那时的顾清宴已经凭借电影《海边的橘子树》一炮而红，成为当时炙手可热的新星。她的留言很快淹没在文字深海，她没想过顾清宴会回，然而他不仅回了，还为此专门写了一篇博客。
*
他在博客里写：
昨天收到一位粉丝留言，她问我，有没有怀疑过自己。
拍第一部戏的时候，我戏份不算多，但每天NG几十次，严重影响剧组进度。我也怀疑过，我是不是不适合吃这碗饭。
当时《迷影重重》来国内展映，我抽空去看，映后见面会上，我问过我的偶像凡奇同样的问题。凡奇对我说：Keep moving and something will happen.
这句话一直激励着后来的我，现在我想把它送给每一个正在经历彷徨的你们：思考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行动，然后日复一日，持之以恒。即使最后达不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你会拥有一段美好的回忆，和一颗金子般烧不毁的心。
对了，还有人问我，为什么想演戏。其实在学习表演之前，我尝试过很多事情，比如声乐、游泳、编故事、画画……最后我发现，演戏是真正适合我的事。
我喜欢演绎不同的角色，表演让我感觉到我的存在有意义，那种感觉无与伦比，如果可以，我想演一辈子的戏。
现在说一辈子好像太早了，不过时候是真的不早了，大家晚安，好好休息。
＊
时隔八年，沈梨仍然记得那篇博客的内容，一字一句，倒背如流。
多亏了顾清宴，她从自怨自艾中醒过来，和父母还有初中同学好好交流了一番，问他们自己有什么闪光点。
爸爸说她爱笑，妈妈说她吃饭吃得香，嘴巴甜，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姑娘。同学说她对朋友真诚，和她在一起很放松。
那次交谈，虽然没找到自己的天赋点，但她很开心。她发现，抛开成绩与排名，她没变，她还是原来的沈梨。
后来，她转了文科。
她学习顾清宴，也开始用文字记录自己的生活感悟。偶然一次童话比赛，她编的故事拿了头奖。那之后，她开始写故事。
高二下学期，她用“皇冠梨”这个笔名参加全国小说比赛，拿了特等奖，获得C9联盟自主招生资格。后来的事情像游戏开挂，她通过自主招生，凭借20分的加分考入A大中文系，昔日吊车尾的小女孩，一跃成为小城里的传奇人物。
直到今天，她的照片还挂在襄原中学的校友风云榜上。有时候回学校看老师，她经过公告栏，看到上面的“知名编剧”总会恍惚。一切好像一场梦，美得不可思议。
“梨子，傻了？”
李飒的声音将沈梨从漫长的回忆隧道里拉出，她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烤鱼，夹了块鱼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心事，平时觉得美味的鱼，这会儿吃起来却味同嚼蜡。
沈梨放下筷子，打开微博，进官方后援会群。群里，大家都在问顾清宴要退圈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各种言论刷屏之际，后援会会长出来发言，安抚大家：
【落落】已经向工作室求证过了，传言不实，老大会澄清。
会长口中的“老大”指的是顾清宴，他担得起“老大”这个称号。做他的粉丝挺安心的，他会挑本子，有效拍戏，有事自己扛，路人缘爆好，几乎不需要他们反黑。
果然，没过几分钟，顾清宴上线发微博，字里行间还是以前那个味。
*
顾清宴V：
听经纪人说，网上疯传我和盛星闹掰，打算退圈结婚。
在此澄清几点：
一，合约到期，好聚好散。本人目前已申请成立公司，即将启动招聘事宜，欢迎贤能之士投简历，待遇从优。
二，不会退圈，我记得以前在博客里写过，我想演一辈子的戏。这句话是真心话，我不想对不起18岁的我自己。
三，关于结婚，最近我妈给我找了个大师算姻缘，大师说我今年特别适合结婚，错过良缘得再等16年。我觉得他可能是看多了《神雕侠侣》，反正我不信。
不过也到了可以考虑这些事情的年纪，有好消息可能会向大家报告，也有可能不说，毕竟还得考虑对方的心情。
饭点了，大家好好吃饭吧。
*
沈梨读完微博脸颊微微泛红，她没想到顾清宴还记得八年前的事。声明一出，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挖坟去看那篇文章。
总觉得有点羞耻。
对面，李飒差点喷饭：“16年，怎么又是16年？顾清宴他妈不会跟咱们找的同一个大师吧。”
沈梨怔了下，“又？”
李飒道：“那个慧悟大师说，我下半年财运爆好，只要能把握住，飞黄腾达不是问题。唯一的变数是小人作祟，所以需要买些护身法器放在身边，招财进宝挡小人。”
“不买会怎样？”
李飒失笑，“大师说，错过这次机会，再逢财神，得等16年。”
看她笑得淡然，沈梨问：“飒飒，你明明不信，为什么还是买了那些东西？”
李飒挑眉，“我信啊。”
“凡事发生，必有利于我。”她摇头晃脑，讲得头头是道，“我破我的财，消消霉运也不错。你看咱们现在不是好起来了吗？”
沈梨笑笑，低头吃鱼。
她知道，大师起的是心理咨询的作用，倒不是真有多灵。
“不过我没想到，顾影帝居然也会有催婚的烦恼。”李飒惊讶道，“我记得你说过，他家里好像挺开明的，父母都支持他搞事业，想不到婚恋方面这么传统。”
“对了，梨子。”李飒忽然问，“你爸妈今年没催你找对象吗？”
沈梨垂眸，“没催。”
淡淡热气蒸着她的脸，衬得她的肌肤白里透红，“他们守株待兔，等着兔子自投罗网呢。”
李飒：“啊？”
沈梨：“我没跟你说吗？”
“我小时候，我爸妈给我定了一门娃娃亲。双方家长说，男生28岁之前，如果男未婚，女未嫁，我们两家就结为亲家。”
“那个哥哥大我两岁……”沈梨眯起眼，试图回忆男生的面容，“他长什么样，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他叫什么？”
“许言。”
“许言？”李飒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名字听起来挺普通的，但愿是个极品大帅哥吧，不然梨子你可亏大了。”
沈梨笑，“他们家出国好多年了，应该不会回来了。娃娃亲什么的，只是大人们的几句玩笑罢了，压根不算数。”
沈梨没把这事儿放心上。
然而几天之后，她忽然接到母亲的急电，母亲兴致冲冲地告诉她——
他们苦苦等待的那只兔子，
回来撞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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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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