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经历了那么惊险的一遭,苍官竟也和他的主人一样情绪激动,颤着剑身半晌才安静下来,符文的光晕依然暗红不曾褪。江玺觉得此事实在蹊跷,就算这画里有画仙,自己身为一只鬼,对方应该是察觉不到他的存在的,而现在,此妖不仅差点把他干掉,还能被苍官所伤,莫非这画仙已经死了?结合画中所见,他应是被烧死的,但看他的模样,怎么又像被分尸的?
难道是他夺了某人的舍,又被哪个高人逮住了杀了?
好像也不对。
名门正派或是自认为行侠仗义的散修,基本主打积德行善,对妖大多实行镇压,就是杀,也是给个痛快,浮白山当年围剿时,也没干过杀妖分尸掏心掏肺的勾当,若不是修行之人所为还能是谁,人吗?那就更不可能了。
江玺想得入神,沈书颜也没打扰他的思绪。既然已从画里出来,那在里面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就等江玺愿意告诉他的时候再说。
画仙身体已支离破碎,从它身上入手线索渺茫,倒是画里的那处后院值得一看。江玺又来到画前,但画被破坏,貌似已经进不去了,他能记住的,只有庭院的大致布局和其中的路径走向。
如果是李府的院子,那至少能确定画中那群人的身份。江玺口中念念有词,身后不知何时已倾覆下一片阴影将他笼罩其中,沈书颜捻着那条魂线,极轻极轻地拨了一下,江玺浑身就像过电般一阵酥麻。
“你要把这个收回去吗?”那条魂线看着轻飘飘的,两端却联系着两个魂魄,沈书颜很喜欢这样的联系,唯一令他不满的是,这种联系是单向的,当他拨弄这根魂线的时候,痛的只有江玺一人。
不如用江玺的。
江玺道:“引魂线不比普通丝线,哪是说断就断,说收就收的?”他朝其轻轻一吹,魂线摇晃着吹散又无声地聚拢,“留着吧。”只要不刻意拨动,对生活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沈书颜听了江玺的,不再纠结那条引魂线,转而问道:“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江玺点头,但猜测究竟对不对还有待确认。
按道理来说,此画挂在李府,画中所现应当也是李府庭院,可尽管此地荒凉破败,少了花团锦簇,依然能看出两者的差别,就是院边的门廊和房间,也与画中的不一样。
好在,留给他的问题很多,他可以顺着这些问题挨个找。
他沿着院子走了一圈,见两者的确没太大关联也只好暂且将此事放在一边,越是关键的地方越是难以参透,在这个地方卡壳,江玺也懒得去钻这个牛角尖。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如今还有一件事,就是他们第一次在巷子里见着的血人。这件事也是浮白山处理的,宗门坐落在此,理应保障镇上居民的安全,迷阵设在那里,还有个那么危险的怪物,难免会有无辜百姓遭其杀害,浮白山对此竟一点说法也没有,仔细想想,竟有些息事宁人的感觉。
事情紧急容不得他耽误,江玺出了李府又匆匆来到镇口,因为去集市的巷子和烧鸡店正对着,江玺也是难得的印象深刻。黄昏时分,镇上店铺大多都已闭了店,一个山下小镇根本没有夜生活,街上只有风吹落叶的沙沙声,以及似有若无的交谈和哈欠声。
江玺一条一条挨个望过去,走到烧鸡店前时却停住了脚步。在其上一条巷子和这条巷子中,竟凭空多出了一条。更狭窄,更黑暗,连落日余晖的光都透不进去,照到深处就被其嚼碎了吃了。江玺抬起胳膊,道:“有劳师兄,再帮帮我。”
沈书颜心领神会,给他灌输了些妖力让他能够点起狐火。江玺举起那团火走进巷中,里头如同深夜,和外边的环境格格不入,唯一好点的是,里面不再有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多了些大雨后的潮湿泥土味。
迷阵早已被破坏,两人没多久就走到了头,尽头只有斑驳的石墙,还有青苔爬满了墙缝。那口大缸不见了,江玺还指望着里头有没有什么传送阵,能像李府中那样让怪物消失的阵法,没想到连大缸都被销毁了,那还真就没得看了。
又白跑一趟。江玺觉得可惜得很。巷子都还在,他还以为能找到什么东西呢,真是浪费表情。无缸可研究,江玺准备把今日所见所得好好整理一下,捋捋思绪。不曾想要离开时,那股奇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做鬼就这点好,对什么法力都敏感得很,哪怕效果微弱他都能觉察。
江玺举起狐火,把自己当成一个探测仪四处寻找,却发现,当他离那面石墙越近,那股感觉就越强烈。墙面裂缝满布,怎么看也平平无奇,难不成石头下埋了符纸?江玺在石墙上敲敲打打,还是没看出其中有什么玄机。正摸不着头脑之际,身后人修长的手指却绕到前来轻轻点在墙壁上,沿着裂缝和青苔慢慢划过,耐心、认真地带着江玺的目光和思绪。
当指尖绕了一圈回到原点后,江玺恍然大悟,这些青苔和裂缝,竟组成了一个阵法!如此,真是藏得极深。此阵若按照沈书颜的画法,和李府中的可以说是一般无二,但府中由血画就的都已没了法力,墙上这个,江玺却感觉到其尚且存有一些。
阵法过了使用期限,效果会大大降低,造成的影响也会减弱许多,江玺在画中失去了一个线索,又在巷子里得到了一个线索,有个亲自探寻此阵作用的好时机就摆在眼前,真是千载难逢天助我也!
江玺又派上了用场,沈书颜知道该怎么做,自然不必多说,只是进去之前,他将鬼狐狸唤了出来,叫他俩一起在外面等他。
“一定小心。”沈书颜还是不放心,阵法就是阵法,凶险程度要比画中大得多,而且他一旦进去,就是苍官也帮不上忙了。江玺已将魂魄脱离了出去,见沈书颜千般叮嘱万分小心,便飘到他身前用脑袋轻轻触了触他的额头示意他放心。江玺在石潭山时吃了许多鬼,早已初具轮廓,沈书颜就看到一个人影在跟前飘了几下,随后又倏然消失。
进了阵法依旧是一番头晕目眩,江玺被转得晕晕乎乎,睁眼一看,周围灰蒙蒙的像是起了雾霾,脚下是一条望不到头的长路,耳边有瀑布垂流之声却不见有水,再走几步,无人的雾中竟出现了人,那些人个个垂着头,排着队,却不往前走,就停在原地,一条锁链从这些人的心口处穿插而过从头贯到尾,一整列的人就这样被串在那根铁链上。
江玺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弯着身子去看那些人藏在头发下的脸,见他们全都呆滞无神,便放弃了交流的念头,转而去看这锁链的来处。
那锁链自半空中一个发光处引出,江玺伸长脖子去看,那光点并不规则,离近看了,像是这空间撕开了一个豁口,豁口外隐约可见桌椅板凳。外边是什么地方?若说这里是地狱,那外边莫非就是天堂?这阵法,难不成是个中转站?这么说来,它还是个神物了?
江玺挤开人群往前走,想去看看那光点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求知欲正旺,光点中突然又伸出一条锁链,瞬息间便贯穿了江玺的魂魄!
速度太快,江玺连那玩意儿是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自然躲避不不及,他扯住锁链想将它扯出去,谁知那锁链竟像在他魂魄中扎根了似的,一扯便牵动三魂七魄,疼得江玺在地上滚了几遭。脑海中又放起了走马灯,不过这次不是回想,而是流逝。
恍惚间,江玺好像回到了浮白山不起眼的山腰上,站在那间虚掩的屋门口。腿上重如灌铅,脑袋像在太阳穴处钉了钉子。江玺喘着粗气推开木门,木门后,有低矮的书架,划痕遍布的墙面,以及坐在桌前哆嗦着手翻游记的人。
是沈若初,却又不像沈若初。他依然盘着发,戴着金冠,将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可看起来却苍老了十几岁。混浊的眼珠中灰暗无光,口中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师父…”江玺捂着脑袋走到桌边,桌上的书几乎快被翻烂了,当破损的纸页合上后,封面上是有些褪色的书名——
《山川本纪》
沈若初又叹息一声,颤颤巍巍地出了门,院角那棵树只挂着零星几片叶子,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
江玺疼痛难忍。为什么清心宗会如此冷清,他和沈书颜去哪了?他又看向侧边小屋,两张床露着光秃秃的木板,覆盖着许多青黑色的霉。
“这位是…”
耳熟的声音响起,江玺侧首去看,来人少年模样,面色平静,看沈若初如同看一位从没见过的陌生人。
“一介散修而已,据说之前还招过弟子,但看他这磕碜样,瞎眼了才拜他为师,估计到现在也就他一个人守着这小破屋。”
少年没回话,只瞥了眼扶着栅栏的沈若初就随着身边嬉笑的同门下了山。
这个故事里没有他,没有他们进入清心宗,沈书颜会成为为主角服务的配角,沈若初会成为毫无价值孤独终老的路人。
貌似有哪里出了问题。江玺有些茫然,不该是这样的走向,他应该是身处其中的。
混乱的记忆搅得他心乱如麻,朋友、师父、沈书颜,熟悉的面孔慢慢模糊,江玺不再挣扎,缓缓地垂下手,低下头,困惑地想:他来这里做什么?
灵魂又疼了一下,不是在撕扯他,而像某种提醒。江玺低头,一根近乎透明的线缠在他的胸口,飘渺无依若即若离。
沈书颜。
江玺莫名地想到这个名字。
他正发愣时,一条手臂自身后横亘在腰上,另一只劲瘦有力的手拽住了锁链。当“江玺”两字在他耳边响起时,江玺又恢复了点意识,他看着圈住他的沈书颜,整个鬼彻底清醒了。
沈书颜怎么!他妈!进来的?!
江玺揪住他的衣领,近乎气急地骂道:“你是活人!魂魄脱离身体你会魂飞魄散的!”
沈书颜置若罔闻,依然拽着锁链想将它从江玺魂魄中拔除。似乎是察觉到了沈书颜的生人气息,阵法中骤然刮起阵阵阴风,尽是从那光点中所出,江玺凝神聚力,借着体内还留着的一点妖力,凝成一团狐火使劲全身力气朝那光点打去。
“啪嚓”
似乎有什么碎掉了。
那阵风停了,没消停一会儿,四面又响起了呜呜的哭泣声、吼声,似有千百人在耳边怒吼,哀嚎。它们绕在沈书颜身边,凄厉刺耳,狰狞可怖。
江玺踉跄着爬起,大声喊道:“师兄,苍官!”
这些是鬼,苍官可用!
沈书颜立马稳住心神,调动起阵外的苍官,此时斜靠在墙壁上的苍官剑身符文红光大盛,抖动片刻后猛地扎向了阵中央。
墙上的阵法被苍官一戳,登时支离破碎,将其中的江玺和沈书颜吐了出来。江玺一溜烟钻入身体里,顿觉安全感十足。还未等三魂七魄一一归位,他就连滚带爬地去看沈书颜。所幸沈书颜是活人,魂魄出来后知道去找自己的身体,这倒不需要江玺太过操心。
江玺这才松了一大口气,地上的鬼狐狸也急得不行,见两人安然无恙便飞到江玺肩头对江玺又蹭又舔。江玺逗了它一会儿,才发现沈书颜这么久都没说过话。
坏了,不会少了一魂吧?江玺心又提了起来,魂魄对人很重要,少了一点没事,少了一坨就出事了,不死也会傻。江玺顿时慌了神,跌跌撞撞地跑去查看沈书颜的状态,还没跑出几步,就被沈书颜暗得吓人的眼神给瞥得一激灵。
看来不是丢了魂,是沾染了太多鬼气。方才那么多鬼绕着他转,确实容易染上些脏东西,鬼气容易让人迷失心智,狠起来连自己人都打。现在的沈书颜太具有攻击性,江玺急忙刹了车,和沈书颜保持安全距离。
肩上的鬼狐狸发现事情不对,呜噜呜噜响了几声又变成青烟藏到江玺衣裳里去了。江玺扶额,怎么你还关键时刻临阵脱逃啊!
他又看向苍官,苍官能驱鬼,它肯定有办法!江玺求助似的看向苍官,它依然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一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沈书颜是它的主人,苍官不会攻击主人,江玺又是鬼,它不可能去帮助一个鬼,干脆就不动如山任你们爱咋咋地。
江玺咽了咽口水,靠着墙角准备挪到朝着巷口的方向,要说打他是绝对打不过沈书颜的,还是先让他自个儿冷静下。江玺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沈书颜的目光却似黏在了他身上,死死跟着。似乎是察觉了江玺想逃跑,他站起身,盯着江玺,步步紧逼,平日里那双平静清冷的眼眸此时被其中腾腾燃烧的鬼火烧成一片赤色。
该不会要来揍我了吧?
江玺抓紧衣角,森然的冷气离他越来越近,江玺偏过头闭上眼睛,却被走近的人扣着下巴扳过脸,狠狠地含住了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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