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师妹刚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们都当她是胡说的呢。还以为是她偷懒不想学了，这才谎称自己什么都不会。”连翘撑着下巴，“还是谷主高明，说管它真的假的，从头学一遍也就是了。直到大半年前，五师妹有个玩家旧识来替他师父求医，我们才信了还真有此事。”
沈拭尘不由得好奇问道：“那你们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连翘摊了摊手，“我们缠着五师妹问了几天你们那儿的医术，可惜五师妹在你们那儿不是学医的，除了什么无菌处理、手术，其余什么都说不上来。没办法，先让她背着医书，半年学草药，半年学经络脉象，说不定背着背着就想起来了呢。”
沈拭尘肃然起敬，感慨好在自己不曾拜入这般劝学的宗门。见连翘的视线忽地停在自己身上不动了，脸上也露出了跃跃欲试的兴味，他连连摆手：“我也没学过医。”
连翘往后一倒，又躺回船舱里：“没意思。”她把荷叶重新盖回脸上：“你们去准备吧，要出发了叫我。”
阿灵和几个伤者一道，上了连翘的船。连翘带着斗笠，站在船头一撑竹篙，乌篷船悠悠地漂了几丈远。
他们身后只跟着四五条船，更多的船还凑在河岸边上，渔家指手画脚地在教他们该怎么撑船、怎么掌握方向，急得猛拍大腿，恨不得自己上船替他们。只可惜连翘有言在先，不许无关者跟着。
好不容易离了岸，众人使力时也没个分寸，行不了几丈远，船就开始在湖中心打转。有练章法的武者灵机一动，以掌力拍向湖水反推渔船，倒是比划船更便捷。只是紧跟在后面的船却遭了殃，被激荡起的浪花浇了一头一脸，愤愤反击。
这水仗的规模很快便蔓延开来，直至他们跟着连翘驶入了浓雾里，这场玩闹才平息下来。
“都跟着我走，不要偏开太远。”
这片湖开阔极了，连翘的船路却歪歪斜斜的，像是在绕过什么无形的障碍。众人不敢不听她的话，但划船的水平到底没有这般精准。面面相觑一阵，沈拭尘领头跳进水里，索性自己游着带着船走。
这下可给药王谷的人增添了不少活计。连翘恶狠狠地看了他们一眼，拉过捧着药包的小弟子：“多加点黄连！”
几十碗防治风寒的药在桌上排开，隔得远远的都能闻到那股子苦味，众人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连翘一拍桌子：“喝了！接下来几天别让我花功夫在风寒这么无趣的病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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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翘的船极稳，几名伤者未湿衣衫，免遭这苦药的酷刑，已经被领去屋舍安顿下了。
阿灵的外伤不算重，一路上已经好了八成，那名被迫苦读的药王谷五师妹谢忘忧也能照着医书给她开些去腐生肌的药。
“你的脉象有点奇怪，像是中毒但又没有什么大碍，等谷主得了闲，还是让谷主看看才好。”谢忘忧收拾着脉枕，皱了皱鼻子，“或者让四师姐看也行，四师姐看到说不定会很开心。她最爱看这种稀奇古怪的病症。”
房间里点着安神香，阿灵有些困倦，随口接道：“你和她们关系真好。”
“毕竟是我老师和师姐啊。”谢忘忧顿了顿，语气有些庆幸，“我之前还怨过她们逼我学医，都不放我出去。没想到外面发生了这么多事。”
谢忘忧与一群医痴同住，少有人能听她絮叨琐事，一说起来就停不住：“前面几个师姐都出谷历练去了，四师姐也想出去，但谷主说四师姐医术是够了，就是经验少还喜欢弄奇弄巧，要留她在身边一段时间，心性再稳重些才能出去。也不知道还得多久谷主才能放心放我出门......”
耳边谢忘忧的声音渐渐听不真切了，阿灵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早前在车、船上颠簸久了，连躺在床上都有了身下在晃动的错觉，阿灵便也做了一个荡悠悠的梦。
她仰躺在一只独木舟上，顺着弯弯曲曲的河道一路漂流。河道很窄，她一伸手就能碰到两岸。分明是闭着眼睛，她却能清楚地看见岸上的每一处景，看见那桃花、茉莉、桂花、梅花开在一处，热闹极了。
河岸边是踏青的人群，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笑闹声被风送到她身旁时已经变得模模糊糊，只让人觉得欢悦与安心，能让她就着这热闹劲香甜地睡上一觉。但当她凝神去听时，岸上的交谈声又变得清楚明白了，仿佛近在咫尺，她只要稍稍提起声音，就能自在地加入其中。
她虽然顺流漂荡，却并非是任意一处的过客。
多好啊，她欣喜地喟叹。就连睁眼后见天光大亮，她都仍沉溺在轻飘飘的幸福里，琢磨起待此事终了，自己一人一剑走遍江湖，四处结缘个两三年，是否能实现梦里的场面——她想独处时能自在酣眠，觉得冷清了又能揽来岸上的热闹。
然而等她起身，却被两个消息砸得眼冒金星。
第一，张玉皇经脉难续，回天乏术。
第二，图拉普朵五脏衰竭，命不久矣。
相比之下，花怀袖的体质无法逆转一事倒是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阿灵在张玉皇屋外驻足，只见他床前里三层外三层站了几十人，同行的玩家无论是与他熟识的还是不熟的都去了，无措地说着安慰的话。一时间能想起的安慰话就那么几句，前几个人说完后面的人便没词了，只能再说些“不会有事的”之类的车轱辘话。
先前谷主苏叶探过张玉皇脉象后，郑重嘱咐他莫要再吸收他人内力，他如今的经脉已然承受不住真气的流转，加重经脉的负荷只会折损寿命。
“折损寿命？”张玉皇无法处理这纷杂的情绪，一时间竟难以自抑地笑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就算不折损，我还能活多久？几个月？”
苏叶语气镇静：“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但你若继续劳损经脉，说不定活不过一个月。”
张玉皇忽地安静了下来，许久才说：“宁国很大，马跑得又太慢了，我得活得长一些。”
于是他生生等着身体里的内力全都流失殆尽，整个人失去了行走坐卧的力气，只能躺在床上被人墙围了起来。
阿灵被人群挡住了视线，看不清里面的情景。等到所有人都说尽了话，空气蓦然间安静下来，张玉皇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她见过死亡，亲手带去过死亡，也亲身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时刻，然而那些死亡是快速的，像引线在一瞬间被点燃，在她平静下来之前就已经尘埃落定。全然不像现在这般，死亡来临得缓慢、平静，把人变作河岸边的台阶，在涨潮时将人一点点淹没。
阿灵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因此步履慌张地逃离了。
可另一处却由不得她逃。
那里太安静，若不是廊下传来的药味与烟雾，她险些以为死亡已经先她一步到达了此地。
图拉普朵身份尴尬，真要论起来，不少玩家都与她有仇怨，自然无人来看她。这个院落里除了她以外，便只有一个负责熬药的药童。
正屋门虚掩着，阿灵推开门便见图拉普朵背门坐在藤椅上，头发盘得端正，没有一丝碎发。
阿灵站在门口，不知是否应该走进去，张了张嘴，犹豫地唤了一声“阿婆”。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
图拉普朵声音喑哑：“我有什么好看的。”不待阿灵接话，她又说，“罢了，你既然来了，就练功给我看看吧。”
阿灵一怔，她身上未带兵器，也没有习过什么掌法腿法，实在不知该演练什么武功。
“怎么？你没带兵器？”
“嗯。”
“你常来此地，与此地主人相熟？”
“不是。”
图拉普朵语气变得严厉：“那你也敢不存戒备之心，连兵器都不带在身边？”
阿灵险些就要呛声说若是医师有心害人何须刀枪，下一刻反应过来这样的图拉普朵她都见不了多少日子了，心里忽地又酸涩起来，应了一声回屋去取兵器。
剑、鞭子都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她犹豫再三，还是翻出包裹，从最底下拿出了一对匕首。
她心神不宁，自然也在招式里带出了几分。图拉普朵虽然背对着她，却清楚地捕捉到她的每一处缺漏，中途出言打断好几次，令她从头再练。
阿灵连练了三个时辰，汗湿透了衣衫，收势时手一滑，匕首直直向前面空地飞去，她也顺着力道扑跌在地。
她垂着头，莫名感觉一阵酸涩涌上心头，眼前模糊一片，用力眨了眨眼，让泪水与汗珠一同落下，将石砖斑斑驳驳地染成了深色。
图拉普朵叹了口气：“今日就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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