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隐衣不愧是人皇羲和所赠的神物,饶是在黑白无常这等幽冥使者的眼皮底下,也未曾泄露半分破绽。趁着枉死城门前那场猝然而起的骚乱,谢玉灯不仅成功扮作鬼差混入其中,更在随波逐流的队伍里,捕风捉影听来了不少幽冥界的秘辛。
原来此间鬼修若想踏上修行路,首要之事便是将自身魂体与幽冥界无处不在的至阴之气调和至同频共振。或需机缘牵引,或凭刹那顿悟,引那阴煞之气入体,于内府之中凝聚出一颗“魂丹”,方能真正叩开鬼修之门。这些沉沦幽冥的存在,大多执念深重,所求极端——或为称霸一方,或为问鼎十大阎君宝座,而更多的,则是觊觎着鬼界十年一度的“鬼市大会”,又叫“鬼试大会”。唯有在那龙蛇混杂的盛会中崭露头角,方有资格踏入那座高耸入云的黑塔。
谢玉灯暗自揣度,那塔,多半便是人间传说中的寂灭轮回塔。据此地鬼差零碎言语拼凑,塔内自成一方小天地,蕴藏着难以想象的机缘,或许……便藏着他重返阳间的渺茫希望。
能踏上鬼修一途的亡魂,除却少数大奸大恶之徒,余者大抵都是放不下生前的牵绊。那一碗能让人忘却前尘往事的孟婆汤对他们来说无异议砒霜剧毒,于是魂丹生、鬼修成,惦念着心底那一点执念,兜兜转转,妄想突破桎梏,将自己破破烂烂的人生再接着缝缝补补。
……只是。
重返阳间也好,得到机缘也罢,鬼修一进黑塔,就宛如泥牛入海一般,不知是成为黑塔的一具骷髅,还是真的找到了隔开生死的大门。
即便如此,鬼市大会开启之时,仍有无数鬼修如飞蛾扑火,前仆后继。
谢玉灯在鬼差闲谈中听得一鳞半爪,心中疑窦丛生,遂辗转寻至那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嚎哭桥。此处鬼影幢幢,信息驳杂如潮水,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那些零碎消息抽丝剥茧,理出个大致轮廓。
李峥嵘对谢玉灯异常热络,一张佛陀般笑口常开的圆脸显得无比憨厚,硬生生将那双滴溜乱转、精光四射的绿豆小眼衬得人畜无害:“道友且看!千机伞,能挡一次三转魂丹以下的致命攻伐!再看这显形丹!服下之后,周身五十米内,一切宵小无所遁形……还有这个,重中之重——极域地图!”
他唾沫横飞,将一枚色泽晦暗的骨片塞到谢玉灯眼前:“鬼市大会,便是将众鬼修一股脑儿放逐到幽冥界第八域——那三不管的凶煞绝地,极域!这份地图,可是标明了所有要命的险境和藏着机缘的福地……嘿,那地方,后土娘娘开轮回时,幽光普照幽冥,独独漏了极域!多少大能修士埋骨其中?别的物件道友可以思量,这保命的地图,万万不可错过!”
谢玉灯本意只在探听消息,身无分文,纵使对那极域地图确有几分心动,也只能虚与委蛇。他蹙着眉,言辞含糊,时而挑剔品质粗劣,时而张望其他摊贩,只待寻个由头抽身离去。
李峥嵘被这软钉子碰了两回,脸上那层热络的油彩便淡了下去。鬼修心性本就偏激阴鸷,一股邪火登时蹿上心头。若非瞧出谢玉灯根骨清奇,加之对自己斤两还算清楚,恐怕立时便要强买强卖。
正此时,嚎哭桥那头忽然乱了起来——那头离枉死城最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李峥嵘正不耐烦呢,对谢玉灯翻了个白眼就急急忙忙地扯住刚回来的修士:“怎么了怎么了?我看是不是有鬼差来了?”
“听说是从黑塔引渡出来了个活人……”
“哎呀还有呢!那个活人被押进插翅牢没多久,竟他娘的逃出来了!真是见了鬼!城主当时就发落了一堆人,现在正满城搜捕呢!”
——那沈珠玉逃出来了?
谢玉灯对此人有些印象,昔日他在西南虫洞口等龙舟的时候,遇见过玄机阁的一行人。这些人在背后骂他,唯有那个沈珠玉眼神清澈言语质朴,简直都不像是从那黑心眼子的玄机阁里出来的人了。
谢玉灯自身难保,只是听了一耳朵消息,便趁着嚎哭桥大乱,悄然抽身离去。
他心里想着鬼市大会和鬼修魂丹,鬼使神差一般,寻了一处阴气浓郁的洞府,学着引气入体的法子,试探性地放出灵识,去捕捉空中的阴风。
一丝、两丝、三丝……
无数晦暗浓重的阴气像是细线一般从皮肤涌进来,先是经过锦身机的淬炼,千百根阴丝线剔除杂质,便只剩下了指尖血那么大。这股阴气不知是被什么震慑住了,在外界锋利嚣张,一钻进他的身体里,便宛如一个鹌鹑一般,一路在他的身体里上下巡梭一遍,才小心翼翼地流进气海,在不惊动那株绿色风灵根的情况下,□□一样贴在了丹田上。
这便是……“魂丹”?
谢玉灯满心疑惑,他睁开眼,只见外面依旧是暗沉沉的黑。幽冥界就是这样,昼夜不分,最上面的那个巨大的明亮的球形物每转一圈,便是过了一天。
谢玉灯不觉得时间过得快,他草草清理了附着在身上的灰黑色杂质,这杂质是包含在阴风里的东西,还未进入他的身体,就被玉化的外壳阻拦在了外面。
谢玉灯终究是个野路子的凡人修士,既无师门传承,亦无世家底蕴。当年仅凭一本《无根树》便懵懂撞开了引气入体的门扉,一路跌跌撞撞。无知者无畏,他全然不知此中关隘重重,稍有差池,轻则走火入魔,重则魂飞魄散。
——然而他竟成了。
这近乎侥幸的成功误导了他,让他觉得外面的功法也不过如是,凭着道听途说的零碎信息,便敢莽撞地引至阴之气入体。
强悍的体魄与锦身机的玉化之效,成了他最大的依仗,本能地将阴气中惑乱心神的“淤泥”隔绝于外。这使得他汲取幽冥玄阴之力的过程,竟比当初淬炼灵根时还要顺畅几分。
谢玉灯将自己的内府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其他并无不妥,只是下丹田里的那滴黑色的水滴却像是一个不老实的虫子,悄悄摸摸地离那根翠绿灵根越来越近,最后“啪嗒”一下,滴进了灵根上,消失不见了。
谢玉灯:“……”
气呢?灵力呢?引气入体折腾了这许久,引了个寂寞?
谢玉灯对修真界一知半解,又无引路人,只能悄悄推测——灵根,那就是一株植物的样子,不同属性的颜色也不一样。丹田,就是一片孕育灵根的土地。魂丹……好歹也得是个固体球状物吧?
所以那滴黑色的小水滴,理应不算魂丹。
也是,他想要平白生出灵根都奔波了整整两年,哪有鬼修能一晚上就练出魂丹的呢?
更何况这黑水滴不知是被他的灵根压制了还是太过稀薄,只在内府中维持一会儿就消散了,兴许……兴许再多一点阴气,就能让这水滴维持得久一些?
积少成多,滴水穿石,凝结魂丹未必无望。
谢玉灯成功将自己说服,便施施然地盘坐在原先的地方,几个呼吸间,就入了定。
黑云翻滚,源源不断的阴灵之力从无边无际的山脉中涌出,在上空翻涌着的无边云层中聚集。这样声势浩大的场面,就连远在酆都城的楚玄徵都似有所感,遥遥地往枉死城的方向瞧了一眼。
与此同时,天空上的蓝色巨轮里。
沉睡已久的婴儿忽然颤栗一下,缓缓睁开了一双如黄金一般璀璨的眼睛。
枉死城。
“真是从插翅牢里逃出来的?”
“那还能有假?我义兄可是亲手将那女人押进去的!枷锁将军穿了她浑身大穴和琵琶骨,听说……听说她是玄机阁的!”
“插翅牢,插上翅膀也难逃,这可是咱们枉死城最高规格的囚牢,她就这么跑了?”
“这还能有假?看看这满大街的鬼差!看看卞城王手批的抓捕文书!唉……要是真能让咱们撞大运碰见,鬼市大会也就不愁咯……嗯?什么味儿?”
“好香好香!快!快找找,是不是那个活人在附近?”
……
沈珠玉浑身几乎没一块儿好皮,她颤抖地缩在墙角,听见一墙之隔外鬼修的议论声,心一横,撕下了左手臂内侧一块早已被血污浸透、边缘焦黑的皮肉。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昏厥,但她死死咬住下唇,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强行凝聚起一丝清醒的灵识。
“九张机——隐!”
那块带着血丝的皮肉在她掌心骤然变得透明,如同活物般蠕动、延展,瞬间化作一层轻薄如蝉翼、近乎完全透明的纱雾,将她蜷缩的身体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笼罩起来。纱雾仿佛融入了周遭的阴影和阴冷的空气,她的身形、气息乃至那份活人特有的微弱热意,都如同水入海绵般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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