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也没有为老头的死而悲伤,立刻赶到现场的是父子局。
“念念!你怎么样!”
随着中年男人中气十足的雄浑喊声,塔门发出有频率的震动,大面积墙土簌簌落下,门板与门框连接处岌岌可危地摇摆,眼看来人就要破门而入。
不知情的大概不会想到爱女父亲捶门营救,而是无敌土匪即将烧杀抢掠吧。莫念一阵精神恍惚。怎么一点让她静静的时间都不留呢?这是莫念小姑娘的亲爹,不是她的啊!她已经很多年没叫过爸爸了,现在连个口形都比划不出来啊!
萧闲几步到她身边,轻声道:“关于合作,我还有话要说,不过你最好先接受现在的身份,我们另寻机会聊。之后的事情我来说,你就装都不知道。明白么。”
没招,只能照做。
莫念点头,扶桌要站,一个喷嚏让小身板猛地朝前一倾,险些扑个狗吃屎。萧闲一把扶住她,只听门口咔嚓一声,两副门板砸在她脚边,掀起满室尘土。
喂!只差一点就砸着她了!
莫念目瞪口呆望着脚边的门板,看向来人。
约莫三四十岁,身高近两米,体格健硕。长相英俊正派,鹰眉剑目,眸光掠视之处尽被看透。蓄着络腮胡子,金属头冠,身上黑锦衣瞧着满是尘土。
莫念目光难以自持地停留在男人胸口,巨型胸肌被门襟颤巍巍地裹着,胸膛随着粗气剧烈起伏,主打一个呼之欲出。
放现代健身房里,不论男女都会争先恐后地扑上来,一边叫爹一边祈求让他们摸一把吧。
等等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同莫望对视瞬间,锐利眸子叫人寒毛倒竖,心底冒出绝对不想与之为敌的念头。
可是,这么强壮的男人,是怎么让自己唯一的女儿摔下悬崖摔成植物人的?
仇家太多,只能从软肋下手?
莫念呆呆愣愣瞧着他的当,莫望瞧见小姑娘脸颊红彤,眸光含水,更是被萧闲扶着手肘,目光顿时染上一抹寒色。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将青年扯开,转一圈仔细瞧瞧,看着小家伙眼泪汪汪,想到什么似的,皱起眉头转身——
给了萧闲当面一拳头。
萧闲猝不及防,身子顿时像断了线的风筝,直直朝后凌空飞起,重重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这是在干什么。
莫念满头雾水,透过莫望咯吱窝的空隙,看向躺在地上的人。
萧闲刚抬头,两道血就从鼻孔里汪地涌出来,捏住鼻梁止血,语气莫名其妙:“莫大侠,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最好有句解释吧?”
莫望冷呵一声:“我叫了念念那么久,若不是你趁人之危挟持她,她会不应我?”
好家伙。莫念望着眼前宛若双开门大冰箱的伟岸背影,打心底肃然起敬。事情很可能被莫望想歪了,但这股子无条件护短的架势,她可以心甘情愿地喊一声爹。
明明这个男人,什么都不知道。
萧闲无言片刻,将鼻血抹掉:“莫大侠,我扶着你女儿,是因为她身子骨虚,打个喷嚏差点把头打掉了。”
莫望浑然不信:“那念念为什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吹骨灰呛的。
萧闲好笑地望一眼狗仗人势的小姑娘,道:“因为刚刚的光太刺激,眼睛受不了。”
莫望追问:“刚刚的光是怎么回事?”
萧闲简直没脾气:“刚刚,塔里有三个人。我师父寿终正寝飞升了,你看到的光,就是他走的证明。”
莫望将信将疑,回头看看莫念,小姑娘眼泪汪汪,冲他点头。又一句解释从身后传来:“啊,对,就那个位置,地上有一滩灰。那是我师父的骨灰。”
莫望浑然不信,转过桌子角看到满地灰,半蹲身子,用手捻了捻,细碎灰土在粗粝手掌慢慢落下,才意识到萧闲话语的真实性,表情顿时染上一丝尴尬。
莫念有了初步判断:莫望为人应该比较正派,啥也不问就冲动动手,不过是爱女心切,人之常情。
但她依然嚷嚷:“虽然事情确实是这样的,但爹爹打得对!”
身后萧闲疑惑眼神将她牢牢锁定,但她还是理不直气也壮地双手叉腰。
谁让他幸灾乐祸!活该!
沉默间,莫望却笑起来,站起来踱到女儿身边,用没沾骨灰的手抚抚脑瓜,雄浑声音慈爱道:“念念。不管因为什么做了错事,做错就要赔礼道歉。要勇敢地承担起责任,我们才能在下一次,不犯同样的错。”
转向萧闲,双手抱拳,躬身道:“我听说念念醒了就立刻赶了回来,听老奴说你们在此处,没等靠近就见到白光,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情急之下闯进来,十分抱歉。张真人与足下本就对小女有救命之恩,没等我酬谢,张真人飞升,足下又被我揍了一拳,是在下鲁莽了。该如何赔罪,悉听尊便。”
是个体面人啊,更是个好爹。
不禁好奇,小姑娘母亲什么样。但估摸着应该是没了,不然这种重情重义的男人,总不会不顾老婆。
萧闲起身,双手要扶莫望,一看满手血和泥,便手肘拿扶了扶,好脾气道:“算了,莫大侠。你家什么情况,我和我师父都清楚,你着急是情有可原,都能理解。要真想赔罪,帮我把师父骨灰收一收。他说想把骨灰撒在河里喂鱼,这儿离河有段距离,我也得去洗洗。”
“没问题,萧小公子雅量,多谢。”
对老头的死,萧闲早有准备,掏出布袋跪在灰土边上,让莫望撑住袋子,一捧一捧往里头装骨灰。
见她不动,莫望嘱咐起来:“念念,你去外头找婆婆。”
“好。”
莫念踏出白塔,外头婆婆早在驴车边,抖落棉被招呼她上车。
靠在婆婆怀里,晒着大太阳,莫念没一会儿睡着。再醒来依然靠在婆婆怀里,敞篷驴车缓缓往前,莫望驾车,萧闲坐在旁边。
见她醒来,婆婆递上水壶。
莫望听到动静扭头,对睡得迷迷糊糊的她笑了笑。萧闲瞥她一眼,扭头回去帮莫望继续赶车。
莫念小口抿水恢复精神,听两人聊天。
莫望:“张真人骨灰已安置,足下今后有什么计划?”
萧闲:“莫大侠长我一轮不止,就别这么客气,叫我萧闲就行。”
“萧闲小友。”
“……您一定要这么叫吗?”
“或者有表字的话,那样也合适。”
萧闲深吸一口气:“我没及冠,没有表字。不过,我娘起过,适游。她说,是祝我人生逍遥自在,可以随心而活,走遍天下见证大好山河的意思。我同她说,常言父母在不远游,没有你这样把孩子往外赶的。没想到,现在的日子倒是应我娘的愿望在走了。”
“可张真人没了,你继续漂泊在外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回家看看,或是投奔哪个修仙的山头?”
“噢,莫大侠有所不知。我娘死了,后来,我爹也去陪她了,我早就没家了。至于山头嘛,我师父是散修,不隶属于任何派系,又觉得你女儿有仙缘,收成闭门弟子,我以后还得教她点东西呢。”
莫望略一迟疑,回头看向莫念,征询道:“有这回事吗?”
莫念端起纯洁无害笑容,分析起来。
首先,她得活着。体虚就当是从头健身,她认栽。但她恢复健康这段期间,要靠什么生存?
首选,当然是靠原主父母。老头说过她会失忆,婆婆深信不疑,莫望估计也差不多。但记忆会消失,性格也会不一样么?从刚才看,莫望做事光明磊落,但万一让他发现芯子换了,以后如何还很难说。
其次,萧闲很特殊:既知道穿越者的事,又是本地人。此处不是她熟悉的历史,一切常识都要从头开始:衣食住行,风俗习惯,生活条件……他能帮她。
对不起啊便宜爹,如果我能做女皇,一定给你修大宅子,一堆养老金,你先忍忍。
于是莫念装起无辜:“他说以后师兄会教我很多东西,算拜师吗?”
莫望思索片刻,摸摸她脑袋,调头驾车:“念念多个依仗总是好事,那适游先跟着我们吧。”
萧闲借驴下坡:“莫大侠后面有什么计划?”
莫望答:“当时听说张真人游居此处,带念念过来医治,不知道救治要多久,所以将念念安顿下来,就在最近的镇子上接了活。如今念念醒来了,咱们就先去主家那边落脚,先将手里的委托做完,另作打算。”
萧闲接话:“是什么样的委托?不知我能不能搭把手?”
莫望道:“柳员外家要嫁女儿,立下了比武招亲的规矩,时间在五天后,要我帮着维护现场秩序。柳员外家大业大,帮我们准备了屋子牺身,适游与我们同住吧。”
莫念不懂就问:“员外是什么意思?”
婆婆温柔答:“我们把一个地方最有钱,但没有官职的人,叫做员外。”
莫念又问:“那有官职的叫做什么呢?”
莫望乐呵呵答:“管政事的,叫县长,管军事的,叫县尉。比县小的是乡,再小是村,县上头是郡。却月城是县,柳员外本想请县尉帮忙,不过最近周边治安不太好,县尉疲于公务,只得请我这种散兵游勇了。”
萧闲宽慰道:“莫大侠谦虚。论当世人杰,哪有比莫大侠更出名的。多少势力想招您过去做大将军,您只是没同意罢了——您还是武林盟主不是?”
莫望只道:“雍朝被推翻两年了,诸侯打来打去,不见爱民如子,平民死伤无数。我不愿为几斗米,就为那些人效劳,还有念念的病在,就四处云游。
“武林,不就是各地为自保,建立的组织么。盟主,说得好听,也就是我天南地北走动得多,大家比较信我能居中调停,跟我客气客气,并不是我真的有什么权力。”
莫念摇头:“有一个朋友,就多一份助力,想做什么事情成功的概率都会增加,有几百几千个朋友,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也更大了。爹爹很厉害了。”
莫望闻言哈哈大笑,望着她的目光充满慈爱:“还是女儿好,就算爹爹没地没产,满世界乱跑,让你吃不好穿不好,也能夸出花来。”
莫念抿抿唇答:“你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啊。”
孩子在古代被视为父母财产:穷了可以卖儿卖女换钱,战乱了可以当储备粮吃。吊着这么个植物人女儿,一狠心扔到山林里等死,才是符合人性的选择。若是女儿,遗体拉去配阴婚,赚完最后一笔,才算得上是没白养。
这具身体没有任何记忆可供她继承,原主恐怕在两年前就意识消散了,只吊着一口气在。那可是一切未知的两年,尽管莫望不说,总不代表什么苦都没吃过。
莫望欣慰地摸摸她脑瓜:“值得,念念。有你这句话,一切都值得。”
驴车加快行驶,再是一路无话。
车离开山林,进入一条宽阔笔直的道路,不久路边也有了三两行人,转过弯忽然就看到一栋城墙。随着驴车缓缓前进,耳边却是络绎不绝的打招呼声,都指向同一个人。
“莫大侠,回来了!”
“莫大哥!”
“莫叔叔。”
男女老少,都是认识莫望的,男人一一笑着应了,驴车不曾慢了丝毫。墙根底下排着一列队,几个士兵装扮的人设卡查着通关文牒,看到莫望驾车,却是隔老远就主动跟他打起招呼,直接将路障抬开,将他们放进城了。
直到驴车通过门洞,莫念回头看着城门隶书:却月城。
一路走,莫念一路观察风土人情。
街上男女衣着,形制进化到窄衣窄袖,女子齐胸襦裙,男子紧身长袍。道路两边市场,卖胭脂水粉布料,卖包子炊饼食肆,茶水摊酒铺也都齐备,还有药材行,商行,甚至……银行。
银行?
莫念眼皮一跳,瞪大眼再看,诺大隶书两个字就那么刻在那里,金光闪闪地晒着某一位路过的人。
瞧见她打量,门口护卫严肃视线扫过,紧了紧手中银头红穗长枪。
莫念一阵恍惚。
银子使用两千年,银票是明清的事,银行更是西方近代文明的产物。咋就一步到这了?
最初的穿越者……老乡你都干了什么啊?
始皇帝粉丝吗?统一度量衡不够,一步跨到纸币阶段了?纸币也行,但谁来保证兑换呢?兑换也管了,假.钞问题呢?户头转账,遗产继承呢?
被改变的不只是银行吧?别的领域呢?怎么解决信息差呢?
思忖间,察觉到有人看着她,莫念抬眼,却是萧闲,毫不客气瞪了回去:瞅啥!
驴车在一个气派院子外停下。
普通住宅屋顶都是稻草的生产力下,这院子台阶都是结结实实的大理石,足见主家家境盈实——这只是个没石狮子驻守的后门呢。
“这是柳府后门,在这等会儿我。我跟主顾说一声,咱们先安顿下来,今天跑了这么远,就先都歇着吧。”
莫望嘱咐完,不忘笑眯眯地揉把莫念脑瓜,重重拍了三下后门,仆从将他接进去,门就关上了。
三人在外头等着。
萧闲照看着驴车,婆婆更是百般问询莫念冷不冷饿不饿,又开始絮叨两年逃难的事情。
“老爷哪是无产,是每到一个地方,都像在山上那样弄个院子,让咱们落脚,而后我看着大夫给你治病,他去想办法赚钱。病治不了,院子能卖则卖,卖不了就跟现在这个似的,直接不用了。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婆婆饱含叹息地拍着莫念,手掌轻拿轻落,哄孩子似的。
莫念反问:“不要了?那那些衣服怎么办?”
十箱子呢!全都是新的!尽管不是给她准备的,但用都不用就扔在那多浪费啊!
婆婆笑笑道:“老爷会找人拉回来的,念念就别担心了。病已经好了,就看啥时候找个安宁地方落脚,咱们天天都有新衣服穿。”
不。莫念嘴角一抽,勉强笑着。要是过上这样的生活,问题就大了。
后门再次打开,是莫望,笑容淹没在乱丛丛的胡子里:“柳员外人好,跟他说好了,你和婆婆先在客房落落脚,休息一下吃口热饭,明天他家要请大夫上门,顺便给念念看一看。车一会儿跟我走,还得干活,人进来就成。”
婆婆点头跳下车,一双枯槁但有力的手,惯性想将莫念抱下车。
莫念坚决拒绝:“我没事!婆婆,我,我得多练练走路,躺太久,再不练,就更没力气了。”
婆婆一拍脑门:“就是,张真人也是这么说的,看我这记性。”
莫念慢慢下车,一行三人就随着莫望进了院落。
院子很干净,白墙青砖将院子与道路泾渭分明地隔开,小窗勉强窥得到内院精致,却又被花园植被遮得严严实实。他们在最外侧的走廊行进,连个仆人都碰不到。
**性挺好。
莫念跟在莫望身侧,为了不拖后腿稍微快走两步,立刻两眼发黑,眼冒金光。扶着墙闭眼休息,再睁眼全是婆婆和莫望关切的目光。
莫望宽慰她道:“欲速则不达,别太勉强。”
婆婆也关切道:“还是婆婆抱着吧?别看婆婆六十了,杀猪还是把好手呢。”
莫念摇头:“没事,到地方好好休息就是了,别耽误爹爹干活。”
往前没走几步,头晕眼花,又只能扶墙休息。
见此情状,莫望粗粝手掌抚着女儿脑袋,轻声道:“爹爹背你吧?”
莫念摇头。
要欠这位莫望的还会有很多,能少麻烦就少麻烦,她心里也好过意得去。
旁观多时的萧闲开口:“你要真不想给莫大侠添麻烦,还是听话早点休息了吧。你刚醒,没人会怪你任何事的。”
心事被戳破,莫念看一眼他,无法反驳。
也是,就算她想,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别再吃出心血管疾病。
见她态度稍软,莫望直接背对她蹲下,挥挥双臂道:“来,爹爹背你。”
莫念迟疑片刻,还是双手搂住莫望脖子,趴在莫望背上。莫望将她两腿扶稳,毫不费力地站起来。距离极近,莫念鼻尖尽是汗味,耳边是莫望含笑声音。
“可能你不记得了,小时候,逢年过节,你可喜欢骑在我头上逛集市,说站得高,望得远。再大点,就要人背。再后来,女孩家脸皮子薄了,不好意思了。可算让我逮到一次机会,是不是?”
不知是不是血缘作祟,莫念脑海蓦地浮现出场景,心底泛苦。
对不起,我不是你女儿。
我只能扮演罢了。
没她拖累,三人顺利抵达院落:两栋屋子,朝南的有三厢,朝西的有两厢。没花园景观,但干净利索。
莫望将莫念背到床上,乐呵呵地嘱咐婆婆:“你们在这歇着,有需要就去门房跟管家说。我得去监工了。”
婆婆应了。
将多愁善感压下去,莫念问:“监什么工?”
莫望揉揉她的脑袋,笑道:“比武招亲的台子。柳员外三儿一女,女儿又是最小的,可宠了。想办得气派点,我也多给人家上上心。”
立在门边的萧闲搭话:“那我跟您去吧,搭把手。”
莫望应允:“好。不会少你工钱的。”
莫望左右巡视屋子,好像没什么需要再布置的,刚想离开,却听到少女糯声道:“早点回来啊……爹。”
莫念坐在床边,娇小身材穿着樱粉襦裙,久病初愈,眼睛怯生生的。
莫望满脸笑意,忍不住在她发间落下一个吻:“好。”
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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