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白煜走远,江燃上前来,随意地撂撂袖摆,端出个纨绔富公子的作派。
近了身,瞧见眼前男子身披黑色披风,约莫不惑之年,长相粗粝,却显得些许奇异别扭,而且听着他叫问的声音估摸着年仅而立。
男子似有所感,道:“你可是疑心我长相奇异?本人实是三十有二,但自小命途坎坷,生于西北黄沙之地,本就水源短缺,早几年尚可,近几年来又旱灾频发,饥渴难耐,是以流亡至京,借此番小本生意,望觅得粮食一二,以求温饱。几十年风霜尘土摧残,故而面貌丑鄙不堪,望公子海涵,怜我孤苦,予我生路。”
江燃打量着桌上物什,方才离得远看不清晰的字文在他眼前呈现,却不甚明了。
若干竹签子交错,又有男子阴影覆盖,江燃只能勉强辨得顶上几根大抵写着“上上” “下” “中”此等字眼。仿若只是寻常姻缘签。
男子在他身边言语,不知他究竟听进几分。只见得此男子言毕,江燃大手一挥,道:“好说好说。”
“只要你让小爷我高兴了……”他爽快地从衣袖中掏出个块头不小的银子,浑不在意地将其丢在这红布桌上,却不慎打翻了盛满竹签子的圆筒,霎时之间竹签子遍地,圆筒亦骨碌碌滚落于地。
“这银子便是你的了。”言罢,他好若才注意到一地的狼藉。
“欸对不住了,这位兄弟。”他极快地扫了一眼地上的竹签子,确定了竹签子上确无异样,就是寻常的签子。他面上不显半毫,依旧轻佻,将纨绔的刁蛮公子演绎得入木三分,“还劳烦兄台,捡一下了。”
偏生得道歉也显得无几分诚意,真真叫人可恼。
眼前男子不发一言,脸被披风的兜帽埋住,不知他作何感想,只是顺从地将地上的竹签子一一拾起。江燃看着他动作,不动声色的按着红布——亦无异样。
良久,他微蹙眉,复又松开,神情若有所思。
及此男子将竹签子收拾妥当,江燃早已不复动作,未曾表露什么。
“既如此,便开始卜卦吧。”江燃道。
男子将圆筒递给江燃。
江燃接过后,甩动圆筒,不多时一根签子便从中掉落。
江燃蹲下拾起,只见其上明晃晃地写着“下”的字眼。
他不置可否,起身之前指尖略有动作,江燃将竹签子递还于男子。
男子接过,见得签上张扬的“上上”二字,却不见得有几分情绪波动,仅规矩道:“恭贺公子,你的姻缘乃是上上签,是不可多得的吉兆,想必好事将近了。”
江燃唇角微勾,恭谨地鞠了一躬,道:“多谢。”
起身之时眼波流转,阳光下,他的眼睛里藏着几分深意,不过转瞬间便消失殆尽了。他道:“我知道,你不是西北来的流民……”
霎时之间,低眉顺目的男子变得警醒起来,竖瞳直立,紧紧盯着江燃。
“不过你不必紧张……”江燃笑了,“我暂且对你没有敌意……”
白煜紧赶慢赶地将流程一一走完,谢过平安符后便出了寺庙。未料他甫出庙门,便见江燃立于一侧等候。
“你……”江燃欲言,却见白煜皱着一张脸,不发一言,只是径自上前来翻遍自己的身体,看是否有受伤。见他此番,江燃便不再言语,任由他摆弄着。
只见他翻过一遍后,又欲细致检查一番,江燃方制止道:“不必再检查了,我无事,分寸未伤。”言罢,不知白煜信与不信,总之他不再翻看。
“他不是什么坏人,是个难民,不晓京城规矩,仅是欲靠此谋活口,没有危险。”
白煜方才欲将所求平安符递给江燃,听得他此番言语,忽地一下将其拍在江燃胸口。
听此架势,江燃原以为那力道会很重,没承想,落下来的力道却轻如点水。及江燃按住拍在他胸口的平安符,白煜便松了手,转身便走。
既这般,江燃如何不知白煜此是生了闷气?却也自知理亏,只得忙不迭跟上。
“我当真无事。”江燃边追着他边道,“此人非是坏人,即使他是,亦奈何不了我……”
白煜眉头紧锁,似是忍无可忍:“大人不必如此对我说道。大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一个蝇头小人自是不敌大人分毫。我非是大人何人,大人便是拿何主意,做何举动,皆不必向我道也。”言毕,他加快脚步,复又甩出江燃几步,却又折返,在江燃面前站定。
“大人,你自是英明无畏,举世无双,我知你欲只身犯险,护我周全,但你可曾,思虑过我的想法?”白煜双眼腥红,克制着哽咽的声音,“我不欲永生永世存于你的羽翼之下,不愿亦步亦趋跟于你的身后。”
他缓缓地闭上眼,于心底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
——我要的……是名正言顺地与你并肩而立。
但是,此话。
他难以启齿。
“是,我是听从了你的话,留你一人在此。”白煜道,“但我本心并非如此。若不是担忧我于此地坏你计谋,我断不会留你一人犯险。”
“是,依你之言,他实非恶人,但倘若他是恶人呢?你当真要只身犯险吗?”
“是,我是不通权谋之术,不晓做局暗计,但我愿意学,你又可曾愿授我一教,让我日后可尽绵薄之力,助你青云?”
江燃凝噎,道:“我知晓了,此后不会了,你可信我?”
白煜抬眼,便见江燃似受惊的麋鹿,双眼颤巍巍地眨着,当真委屈的一番知错模样。
白煜:“....”一点儿气也撒不出来。
“有你送的平安符,连同你在我身旁。”江燃晃晃手中的符,又道,“我断然不会遇险。”
白煜:“……”表情似有松动。
“若是日后遇上棘事险事,我必然第一时间同你说道。"江燃乘胜追去,“如何?”
“罢了,罢了。”白煜道,“走吧,该回去了。”
江燃敏锐地察觉白煜虽不再追究,但对于信他与否却是不置可否。他似是不在意,跟着白煜走了。
又是一日休沐日。
京城一座茶馆新开张,人来人往,生意兴隆。白煜与江燃相邀于此。
白煜先行前往。
门庭若市。
好在白煜早些日子已然与掌柜预约,到了此地便被领着去了雅间。
小二上前来置办茶水,过后便退下了。
白煜不知江燃何时才会到,想了想,到底是没动,在此地稍作休息了。
江燃公务繁忙,今日仍有事未办完。他以尽快的速度办完后赶来。
及他到雅间,便见白煜倚着靠椅,已然入睡。
江燃失笑。轻手轻脚地走至他身旁,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眉眼柔和。
白煜似有所觉,蓦地转醒。一睁眼便见江燃在其身侧,对视的那一刻,二人皆移开眼。
白煜:“……”此为不自在。
江燃:“……”此为心虚。
“你到多久了?”终是白煜开口道。
“没多久。”江燃道。
这是真话。他才看了白煜几眼他便醒了。若不是白煜惺忪的眉眼,他倒真要以为白煜在装睡了。
“嗯。”白煜抬眸,看见了江燃眉目间掩饰不住的疲倦,道,“你先休息会儿吧。”
江燃:“……好。”
但他复又道:“你约我所为何事?”
“……”白煜总觉着“约”的说法不太对,但又不知如何不对,索性不与之争论,“不急,你先睡,醒了再说。”
“好。”江燃道,“我还有一事。”
白煜:“?”
“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白煜解释道,“没有。我睡眠浅,向来睡一会儿便会醒。”
似是怕他不相信,又补充道:“真的。”
江燃翘了嘴角,觉着白煜可爱的同时却不禁泛起心疼之意。
向来睡一会儿便会醒?他才不信。
倘若当真如他所言睡眠浅,江南之地酷暑虫鸣,他可曾能有一个安稳觉?
若他所言为虚,那便当真是他吵醒了白煜,白煜却为他申辩。
江燃实在不知该如何办好了。
——他的白煜当真是个顶顶好的人。
对所有人都好……
却唯独忘了自己。
“好,你也睡。”江燃道。
见白煜也闭了眼,他才也闭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江燃睁眼,白煜尚且未醒。
眼见着日头偏斜,白煜方悠悠转醒。
“我睡了很久……”白煜自然透过窗子见着了偏斜的日头,暗叫不好,遂道。
“……没有。”江燃打断他,“一点儿也不久。”
白煜自小便失了母亲,大些又丧父,由夫子照料。这样的遭遇让他总是有种愧对他人的意识,一但麻烦了他人或是受人帮助,便惶恐不安,想着道歉或是回报。
这可不好。
“很难养啊。”江燃想着,但千难万难他也要给他改掉这个毛病。
他要让他知道——
这是他应得的,不用感到抱歉,亦用不着回报。
“白煜,我当同你说过,你不必总是抱歉此愧对彼的。”江燃定定地看着白煜,眼里带着某种不知名的力量,“你不用如此小心翼翼。”
“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你不必,亦不需要这般毕恭毕敬。”
白煜微愣。眼眶蓦地泛红,吐不出一个字。
但少顷,他便忆起江燃上次在庙里所言——
“我自要先有了姻亲,方可入庙求子啊。”
“让我有些许好奇他对我的姻亲有何说法了。”
显然,他是要结亲生子的。
这样好这样好的人,温柔似皎洁明月,总于不经意间触动他的心,给予他安慰,坚定地告诉他:你不必自卑。
这样好这样好的人,他真的……不想放手。
但他深知,天上月终归是天上月,他怎敢妄图?
心底里的酸楚越泛越大,几令他难以自控。胃里翻江倒海,几令他作呕。
“抱……”白煜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复又想到什么,将“歉”字吞下,匆忙道,“失陪。”
江燃眼见着白煜情绪失控,怎敢让他只身离席?忙不迭跟了上去。
白煜不欲让江燃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模样,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莫不是我方才所言你只字未听?”江燃略有愠色。
白煜的手霎时顿住,许他搀着自己。
及白煜清洗出来,便见江燃立于外侧等候。
江燃一见白煜出来,便上前来。
不过方才江燃是扶着他的肩膀,此刻却直直地朝着他的手而去,牵住了他的手。
白煜绷紧了神经,稍顿了片刻,末了又松懈下来。
罢了,此次容我贪欢。
江燃不知是何事惹得白煜情绪陡转而下,他方才亦顾不上去思索。
白煜的情绪方稍稍平复,此刻再去问,只怕雪上加霜。他并不打算去询问究竟是何事所致。至少,不是此刻。
白煜与江燃回了雅间。
江燃欲问他是否好些,便听白煜道:“你已然而立,尚且未娶妻,是欲……”
“二十九。”江燃反驳道。
“……”白煜道,“你……”
“我下浣才至而立。”江燃追道。[1]
白煜:“……”被他此番一打搅,自己酝酿的情绪皆烟消云散了。
但他既开了这个口,便无论如何也得说下去。
江燃既已二十九,却还未曾娶妻。他原以为是江燃还未有中意之人,这般,他便可以自欺欺人地待在他身边。
可现下……
白煜敛了眼眸,不去看他:“上次你于庙中问姻亲,可是……有了中意的女子?”
白煜心底深吸了口气,如若可以,他亦愿将自己的耳也堵起来,生怕……听到肯定的回答。
他在心底默默发怵,未料没等来江燃的回应,却先听到了江燃低低的笑。
白煜:“……?”
江燃本不欲笑,奈何他克制不住。
没什么比心上人亦心悦自己更令人欣喜之事了。
方才他紧张白煜情绪不稳,现下却觉欣喜——他忧心我与旁人在一起!他在意我!
他一直拿不定白煜对自己什么想法,可经此一问,他已知之七八。
“没有。”江燃重复道,“没有中意的女子。”
但有中意的人,是你。
江燃没说出口,时机不对。
“我蓦地想起,肖睿有事要访,我须回去了。”
他亦没打算让白煜开口。
这种事,怎能让他来。[2]
几日后。肖睿当真来了江燃府邸,并非是他要造访,而是应江燃之要。
江燃自从知晓白煜的心意后便总来问他。
“你该如何剖白心意便如何说。”肖睿不胜其扰,“再不济直接与他说道。”
“此般不好……”江燃摇首,以示不赞成。
肖睿几近点冷眼冲天。
与此同时,白煜入了府。因着江燃先前的嘱咐,下人未通报便让他进了。
前些日子与江燃所聊让他心神不宁,左思右想还是来了江府。心绪杂乱,不知怎地迈步至了江燃的书房。
江燃平日里于此处处理公务,白煜总于此处与之相见。
及他幡然醒悟,唯恐惊了江燃,转身欲走,却听闻里头传来声响。
——“是,我先前确实视白煜为棋子。”是江燃之声。
白煜:“……”果然,我就知道……至始至终皆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但今时不同往日,我早已对他情根深种,他早已不再……”江燃兀地推开房门,与白煜的视线于空气中碰撞,“是棋子了……”[3]
“?”
白煜脸庞蓦地红晕一片,不知是偷听被抓包亦或是别的什么缘由。
“你都听见了?”江燃亦觉尴尬,“我本欲择佳日与你剖白的……不该是这般与你说道的。”
“但事已至此,你应吗?”江燃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若他敢不应便会立刻闹腾。
白煜哭笑不得。
如此大喜大悲。
万幸的是,天上月亦可触手可得了。
白煜眼眶红润,颔首。
肖睿扶额失笑。[4]
二人在一起后的阳春三月某一日。
白煜于外地出官差。
江燃人在京城,思念成疾。见庭中桃花又长得极艳,便寄了封信。
相隔千里的白煜收了信笺,打开,其内无信,只含了一朵制成了干花的桃花。
这是江燃在说。
想你了。
白煜弯了眉眼,给他回了信。
信上只一句话。
江燃拆开,念道——
“我也想你。”
人间又逢三月,桃花亦嫣然;我知你意,我亦然。
——正文完——
[1]:江燃:QAQ你不会是嫌我老了吧?我不就大了你六七岁吗。
[2]:江燃回家后be like(bushi):
江万上报,江燃:“你怎么知道他也喜欢我?”
下人添灯加盏,江燃:“你怎么知道他也喜欢我?”
肖睿造访,江燃:“你怎么知道他也喜欢我?”
[3]:是妻子了。
[4]:so, bro, 我又成了你们play的一环了吗?Look in my eyes, tell me why!
报歉,更得比较慢,完结章有点难写。
感谢支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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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3㈨【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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