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儿在金明池有狩猎会,”陆妧从外头迈进来,一壁净手一壁笑道,“我带你一起。寻思着打一只狐狸,给你做件厚氅。”
南雁立在足踏上,笑意温柔。他身后挂了一幅《读碑窠石图》(1),画前是燃起来的沉香屑宫烛,烛火瞳瞳,越发显得南雁身形玉立。
他笑道:“许久不曾狩猎,姐姐松松筋骨也好。”
陆妧抬手搂住他的腰肢,低头吻他眉心。
金明池是曜京最大的皇家园林,仙桥玉柱,雕梁画栋,公主们喜欢在金明池饮酒摆宴马球狩猎,颇多风雅。
这日南雁身穿天水碧螭纹交襟袍,头顶平脚幞头,跟随一袭烟红骑服的陆妧赶到了金明池。途中南雁坐在轿子里,微微掀开轿帘一望,只见红尘烟火繁盛。他心中颇有些羡慕。眼下他已成了公主的人,便生是宫闱里的人,死是宫闱里的鬼,再不能出去了。
前头的陆妧骑着狮子骢,身边带一只白狼。那是她亲自驯化的,因皮毛通身雪白,故名唤雪娘。
见前头是大晔朝三公主陆婳,陆妧连忙翻身下马,向她拱手行礼:“三姐姐妆安。”
陆婳与陆妧一母同胞,都出自惠贵君赵氏。平日里感情亦是形影不离。
陆婳上前拍拍她的肩:“今日跑马,可莫要输在后头。”
陆妧笑得风流:“有雪娘在,三姐姐且等我拔得头筹罢!”
雪娘长啸一声,引得南雁心里微有些害怕。南雁由着双禄、双寿扶下轿撵,得体地向陆婳请安:“奴才参见三公主,公主万安。”
陆婳的目光透过他,如望尘埃。毕竟,他只是妹妹的通房罢了。
半个时辰后,陆妧猎了一只猞猁、一只玄貂。三公主猎得一只山虎。其余大小公主亦各有所得。
陆妧指着猞猁笑道:“今日没有狐狸,便用猞猁给你做厚氅罢。”
恰在此时,男眷席上传来一声泠泠清脆之音:“方才拉弓射箭的那个姑娘是谁?哪家的?”
此言出自河中郡贾家嫡公子,贾玄陵。今日出席金明池,贾公子一袭墨色鸳鸯袍,腰系佩玉,端得是风雅出尘。
一旁的小侍凑近了,语不传六耳:“公子,那是六公主,天家女儿。”
贾玄陵不由怔住了。
贾玄陵这边的打探,陆妧与南雁浑然不知。此刻南雁正在咬桌案上的梅花汤饼(2),不知什么缘故,他有些恶心,竟将那饼子吐到帕子上。
陆妧抚着雪娘的皮毛,登时转过脸来:“怎么了?”
南雁强笑道:“我无妨。恐怕是前儿吃糕点吃多了,落了胃。”
陆妧捏了捏雪娘的耳朵:“阿宝,去请太医来。”
南雁却摇摇头:“海棠姐姐,真的不用。”
陆妧这才作罢,吹了声口哨,引雪娘往树丛深处走去。她翻身上马,继续狩猎。
西域回鹘国。
中原的婚书送到时,阿史那·首犹则丝毫不觉得与自己有关,毕竟婚书上的泥金字,他一个也看不懂。
王君殿下哈桑怜爱地抚摸他棕色鬈发编成的小辫子:“首犹则,你该去和亲了。”
和亲?
与谁和亲?
外头狂风阵阵,毡包里却温暖如春。首犹则迟疑地抬起清澈的眼眸,他的眼珠呈金色,是标准的回鹘面孔:“什么?和亲?母皇知道吗?”
“正是你母皇让我跟你说的,”哈桑面有悲色,“眼下回鹘与大晔频频征战,回鹘又频频失利,不如讲和。首犹则,你是回鹘的嫡出王子,应当嫁往中原。”
首犹则道:“父君,我舍不下你。”
哈桑落泪道:“父君又何尝舍得下你?奈何这是家国之事,无可逃避罢了。”
首犹则伏在哈桑膝头须臾,一行清泪落下。
难道他真的要离开大漠,去往无依无靠的中原?
首犹则问道:“父君,我要嫁给何人?”
“中原的三公主,”哈桑指着泥金书笺与他说道,“她名唤……陆婳。”
首犹则努了努嘴,抱怨道:“这名字真拗口。听说中原女子都阴险狡猾,我不要嫁。”
哈桑正了正他的红玉髓抹额:“不许胡说。”
首犹则是回鹘国的嫡出王子,又是国主阿史那·曼珠的老来得子,众星捧月,自幼受尽宠爱。一朝要往中原和亲,首犹则心中顿时惴惴,不知前头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
哈桑又道:“你放心,你走之前,父君会让老智者为你勘测凶吉。”
可惜在首犹则临行前,哈桑却未来得及告诉他,老智者勘测的结果,是凶兆。国婚当前,奈何奈何。
送嫁的时日到了,首犹则身穿盛装,拜别回鹘国的国主与王君殿下。他头顶金质的月桂纹王冠,身披三层西番莲锦绣长衣,胸前是累累的珠饰与象牙。
“儿臣首犹则,拜别母皇父君。”
国主高声呼唤:“薨兰。”
这时,一个骑着白骆驼的女子自远方驰骋而来,她翻下骆驼,向国主恭敬地行执肩礼。这女子身形高大,缚着面纱,十分神秘。
露出的眼眸锐利仿佛鹰隼一般。
国主命令道:“薨兰,从今往后,你便跟着十四王子,保护王子的安全。你可明白?”
薨兰低眉:“臣女定当誓死保护王子。”
后来首犹则才知晓,薨兰是一个死士。他的母皇曾说,“一个好的死士抵得过一百个女儿”。薨兰是为阿史那家族而生,为阿史那家族而死的人。
国主足足为他陪嫁了三千头骆驼。
送嫁队伍走到碎叶城时,首犹则掀开帐车的帷帐,看着身侧的贩夫走卒,心中轴辘一般。薨兰手持圣刀,寸步不离地走在他身边。
首犹则小声儿抱怨道:“此去中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归来,故土难离,薨兰,你怎么看?”
首犹则又道:“薨兰,太阳快要落山了,呀,今天的红霞真美。”
首犹则又又道:“薨兰,你有家人吗?”
首犹则又又又道:“薨兰,你在想什么?”
薨兰的声音相当悦耳,仿佛一朵佛昙花乍然开放:“太阳在红霞之上,王子在属下心里。”
与此同时,国子监。
谢莺正陪着陆妧念《中庸》,陆妧昨夜与南雁玩了两局拆白(3),如今有些困,微微打着瞌睡。学究的目光投过来,谢莺连忙摇摇她:“公主,公主!”
谢莺亦是辜公公所出,因年纪与陆妧相仿,便成了她的伴读。
鸡翅木漏花窗外忽传来一声:“姐姐。”
谢莺知道是在唤自己,便出去了,只见是南雁带着双禄双寿两个小厮,两人捧着点心与新茶。
谢莺抬眼一看,见那点心精致,乃是七返膏与赍字五色饼,茶是龙泉茶。她因问道:“这是给公主的吗?”
南雁点点头:“是。”
这时陆妧踏过月洞门,笑道:“快让我瞧瞧,送来了什么点心。”
南雁的脸霎时间红了。
陆妧蓦然将南雁横抱起来,她朗声笑道:“有佳人如此,我还读什么书?”远处一阵鸥鹭声。
入夜,南雁与辜公公在紫苏阁描花样子。桌上供着一盏镂空琉璃青香炉,正幽幽冒着烟,云烟状如莲花。
“你那娘亲,哎,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做梦都想当官。”辜公公一壁描一朵兰花,一壁抱怨,“前儿我说我只是个奶公公,不能有所勖助,她……她就打我。”
南雁吃了一惊,眼圈儿顿时红了:“什么?爹爹如今是公主乳公,她都敢动粗了吗?!”
“无妨。”辜公公摇摇头,“爹受得住,只要你欢喜安稳,爹什么都不求。”
南雁拭泪道:“往后她再动粗,爹便该告诉公主才是!眼下我们是颐和宫的宫人,娘亲不顾我们的面子,难道还不顾公主的面子?!”
“罢了,罢了。”辜公公爱怜地摸他的碎发,“家丑不可外扬,咱们家的事,难道还要闹到公主跟前吗?近来宫侍们都说,公主对你万般宠爱,我便放心了。你呀,比爹爹有福。”
南雁低眉道:“只盼来日公主能娶一个贤良正君,我的日子也好过些。”
一想到来日公主要娶正君,南雁心中便有绵绵密密的痛楚。她再宠爱自己,终究要娶旁人。因为自己的身份着实低微,不堪主祀奉苹蘩(4)。
辜公公安抚道:“罢了,罢了,重要的不是名分,是公主的心在何处。我看公主满心赤诚对你,你莫要担忧。”
国子监。
陆妧捧着泥金的婚书,欢喜道:“三姐姐,你要娶夫了!”
陆婳将平金牡丹团扇摇在胸前,淡淡道:“国婚而已,有何欢喜?”
和亲的夫郎是回鹘国的十四王子。陆婳心中无波无澜。
陆妧揉了揉雪娘的耳朵,笑道:“这十四王子,想必是个俊俏小夫郎。”
“无所谓,”陆婳将牡丹团扇搁下,“既然是国婚,娶谁不是娶?”
陆妧伸了个懒腰:“走,姐姐,你我跑马去!”
陆婳当即令人准备缚马:“你若是输了,可莫怪我手下不留情!走,金明池里见!”
注:
(1)《读碑窠石图》:五代宋初李成与王晓合作创作的绢本墨色画。现存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2)梅花汤饼:一种宋代吃食。出自宋人林洪的《山家清供》。
(3)拆白:“拆白”一般与“道字”放在一起,即“拆白道字”。“拆白道字”是一种文字游戏。
(4)苹蘩:意思是泛指祭品。不堪主祀奉苹蘩的意思是:不能主持祭祀、不能奉养祖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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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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